這是卓思衡從父親處得來的知識加上自己的經驗之談,他相信,隻要給出“合格”以上的答卷,閱卷官自然會也給出超出預期的判斷。
說到底,雖然是心理博弈技巧,卓思衡卻認為自己弟弟的水平擺在那裡,無需補充基礎知識,隻需要點思路,便可以很大提升,故而才這樣指點。
卓悉衡回憶起這番對話,再看題目有雲:讖緯之治亂,今興當何如?
沒有材料也沒有內容,完全將作答的權力交給了考生。
這是大哥說過最該防備的一種策論出題方式,這意味著論點少會顯得考生才識不堪論、學識不足恤;可如果誇誇其談不知品度,那便被當做一味炫耀卻是還好,若寫著寫著跑了策論,才是真的貽笑大方。
題目是說讖緯之學在治世和亂世各有不同,如果在當今的世道論起讖緯,會是什麼樣的景象?
大哥曰:警惕隱藏在論題下的陷阱。
如果說讖緯有錯,那就是在說當今是亂世,那確實是言過其實;但如果說讖緯之說該當大行其道,雖然確實是體現了聖天子臨朝的德行,卻不是卓悉衡心中所以為的答案。
這便是這個題的厲害之處了,他不是讓你隻閉著眼拍屁拱手,而是讓你說出真正的理由,看誰拍得穩拍得準,當然也側麵鼓勵了痛陳利弊彆一語言之,可以說周全裡又有機巧,但狡猾中又蘊藏了穩健。
卓悉衡這才意識到,朝野當中的官吏,尤其是那些清貴出身讀書讀成了精的學士們,各個都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當然也包括同類型的他大哥。
如此再看自己之前四平八穩的卷子,便顯得有些不足了。
卓悉衡是有自信的,這個卷子絕無疏漏,去到省試可以說綽綽有餘。
但兄長是解元,他也不能隻求一穩,辱沒家門高聲。
卓悉衡略看了看天色,隨手將先前答卷揉作紙球棄之不顧,再展一卷,提筆便落……
對於卓思衡來說,最難熬的不是不能去送弟弟,而是不能接。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解試考完的考生是什麼德性,三天折磨下來,人都沒了形,尤其弟弟還是第一次進考場,其中滋味怎麼好受?他自己雖受過,也知道雖然難受,但不是不能忍受,可這苦楚要是讓他弟弟吃,卓思衡比自己再進去考一百萬次還難受。
但他隻能在家中等待。
終於到了傍晚,隨著西垂落日一道回來的馬車抵達了卓宅,卓思衡這回在自家門口是什麼都不顧,就在門內蹲守,聽到動靜便躥出來,動作之敏捷,給頭一個下車的陸恢嚇了一跳。
兩個男人一手一腳接下半昏迷狀態的卓悉衡,卓思衡五內俱焚,心想這才是解試弟弟就這樣,到了省試該當如何是好?
眼下卻不是著急的時候,慧衡和慈衡也相繼下來,攙扶著悉衡朝府內半挪半走。
看著卓思衡快要掉下眼淚來的樣子,慧衡心中酸澀,心道大哥當年哪有個這樣舒服的宅子給他休息?自己亦步亦趨生生走出來的路該有多少荊棘和苦澀,他卻從不和弟妹講一句。如今悉衡雖然辛苦,境遇卻比大哥好不知多少,都是因大哥為他們家攢下了如今的根基。
卓思衡隻顧心疼,攙扶著弟弟不住噓寒問暖,一會兒說已準備好熱水,自貢院考完腿腳冰寒泡一泡會好受很多,一會兒又說熱湯食吃多未必舒服,可以先以溫水送服些麵食果腹……一直半昏半醒的卓悉衡忽然緩緩側過頭,對一肩扛著自己半個身子的大哥猶如低語般斷續道:“大哥……你受委屈了……”
卓思衡微微怔住,起先他沒明白,自己在家好好的,哪有什麼委屈?可很快他就意識到弟弟此言的深意,往日形單影隻的酸楚和淒迷湧上心頭,那種淒惶的感覺他自己再不願經曆,當然也不想讓弟弟體驗半分。
悉衡憔悴之際似又說了些什麼,已然是聽不清楚,周圍幾人隻聽得他的隻言片語:
“今日我能有……相接相伴……已勝過你當日……你無須……有你做哥哥……是弟弟此生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