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太子的心境從期待到失落,再到替卓思衡憂慮,千回百轉,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兜了個迂回大圈。
“太子在中書省這些年,也是深得朕心,事事得量,也該去更能曆練的地方去為朕分憂了。”誰料皇帝話鋒一轉,出乎所有人之料,“著太子以東宮之尊,臨政門下省侍中之職,即日便往,禦史台同弘文館需遣專人伴駕侍理,欽此。”
聖上口諭不止震驚朝臣,更讓卓思衡也大為詫異。
門下省聽著機構精簡,不過兩個部門:弘文館和禦史台,可門下省負責監察諫議文書理史之職,不可不謂舉足輕重。曆來本【】朝省不設長官,尚書省的尚書令、中書省的中書令以及門下省侍中,皆為虛銜空職,隻賜故去有諡重臣,不與生人。沈相再受重用,執掌中書省二十餘年,也沒有中書令的晉升。這是曆來的規矩。可太子此次入主門下省,雖說隻是領職而非實稱,卻還是實實在在掌握了中書省的權柄。
卓思衡實在意外,皇帝竟然如此大方?
不過仔細思量,卓思衡忽然明白各種用意:或許皇帝原本就打算讓太子初次掌握實權就去在門下省主事,可如果直封,又是首例,怕是要有人非議,皇帝最討厭旁人置喙自己的安排,與其事後和人找各種理由相辯,不如先給太子按規矩該去的地方堵死此路,讓人以為太子遭逢冷落待遇不公,再給其餘職務似是找補,讓人也覺可行。
皇帝還是那個皇帝。
但自己和太子,都已今非昔日。
……
“其實就算是令太子行理門下省職務也並無不妥,未必就會招致非議。此舉本【】朝確實無有先例,但先唐時,門下省又叫作‘東省’,此東之意便是東宮,由太子執掌門下省也算事而師古。”
散朝之後,卓思衡按著規矩去拜會新上司,隻是他的上司沒有辦法工作,他隻能去到沈敏堯府上,去到其病榻邊禮麵一番。之後沈相問卓思衡今日朝會可還有其他安排,卓思衡一一告知,言及太子所涉之職,沈敏堯問卓思衡是何看待,他不方便多言涉及太子的事,隻能從記憶裡找些言之有物的話來當做回答。
沈敏堯已是難以下床見客,此時便在榻上半依半靠,聽過卓思衡講述今日朝堂之事,他的眼中才又有盛光。
“依你之見,此舉並無不妥?”他又問。
“並無不妥。”卓思衡這說得倒是實話,“回沈相一句肺腑之言,總不好考課大年讓太子殿下來接這個燙手山芋,咱們接了也就接了。”
沈敏堯適才笑出了聲。
許是老去也許是病中,沈敏堯的笑容裡竟有幾分老年人才有的慈懷其中,要知道從來沈相都是風清鶴骨少言穩實的作風,彆說絮語談笑,哪怕是私下同卓思衡那次見麵,沈相也是肅正詞嚴的,此時虛弱笑意,反倒讓卓思衡略感故人老去之惆悵。
“不是咱們,是你。”沈相看著卓思衡微笑道。
“官家要是隻想下官一人執掌,何苦勞差沈相費心?”卓思衡覺得這些安排的精妙之處可瞞不過沈敏堯,何苦縈回言語雲裡霧裡,不如直言,“官家望我能於要事請教沈相,也是教下官不要剛愎自用,其中用意下官曉得分寸。”
沈敏堯低頭笑笑,今日他似乎很是和藹,不似朝堂之上那樣威不可攀,略咳嗽了幾聲,接過卓思衡遞來的水啜飲後方才啟口道:“雲山,靈心慧性如你,怎會不知道官家安排的用意?你不過是憐我將行,才不忍言明的。”
被說中了的卓思衡隻能沉默。
“官家的用意?禦醫日日探看,我怎會不知自己身體如何?官家又如何不知?此安排一來是教我能在要職任上歿離辭世後,好多些哀榮可賞,為我家人蔭蔽,也為官家自己聲譽,都是最佳上選……”
卓思衡想要開口教沈相不必這樣自傷,卻被其用手勢製止,繼而沈敏堯歇了口氣又道:“再者說才是官家的真正用意。他看好你今後執掌主理朝政,可從前你雖也有功績,卻都非要職實權,今日給你吏部權柄,是為鋪路之舉。但要是直接將尚書位置交予你手,豈不是在宣告這些年吏部天官之職是為你虛位以待?聖上之心,必須深不可測,所以,這才有了我這個安排,若是今年隆冬我辭世了去,剛好半年時間,你既在這段時日裡熟悉了吏部的差事,以你之能,如何不得心應手?而因上司故去升遷,再順理成章尋常不過,且這半年你若做出實績,便是靠著自己的毋庸置疑而登臨此權勢之位,旁人哪有非議餘地?你其實早在官家有此安排時便明白個中用意,難為你不忍告知。”
“沈相彆這樣說……”卓思衡心軟之際,總怕人言自傷之語,即便他對皇帝之猜忌多有不滿,也還是在看到其身體不濟未老先衰後而悲憫憂心,而沈相對卓思衡雖說未有往來也無有恩威施加,但二人曾經同心同德共謀天下安泰,也多互相欣賞心有戚戚,此時聽聞老者哀語,教卓思衡如何不傷懷?
沈敏堯見他神色,也似尋常長輩般,輕拍其上臂示以安撫,可他並無力氣,隻碰了碰衣衫,便將手頹然落下,見此情形,沈敏堯也是無奈自嘲般笑過,再抬頭時,眼中又有堅毅之態:“雲山,你的淳良慈憫是與生俱來的,哪怕朝堂下有渾海濁浪上有血刃險峰,這些年你一路走來,也是初心未改。因此,我才更為你多了份擔憂。論理,不該我同你說這個,但將死之人也有將死之言,你姑且聽之,當做……是上一任百官之首對下一任百官之首的衷告,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