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縛虎懸河(二)
大家都是為官多年,哪個不知道這樣的巧合其中深意,在座幾人便都朝林統善看去,有人眼中也不免鄙薄,也有人狐疑驚懼。
林統善此時卻隻想落跑,隻因雙腳發軟,動彈不得。
“我夫人最是和善,見長輩前來便親自拜會,誰知林大人的夫人隻問公事卻不談親論戚,內子惶恐不安,待我歸來後涕泣不止,以為是冒犯長輩不賢不孝,怕我在公事中受此連累。”卓思衡低頭一笑,再抬頭時,隻看向林統善一人,“林大人,內子不賢,我亦有過,今日且讓我替內子向您和夫人二位長輩道一句罪過。”
“大人……大人我……”林統善膝蓋一軟,撲通跪在地上,渾身亂顫,“大人,是我不知好歹……想讓家人去……去攀個親戚……絕無他意啊大人!大人請恕罪!您千萬彆和我這……這一般見識!”
卓思衡非但不惱,反而詫異驚憂,伸手去扶林統善,急切道:“大人何出此言?怎麼會是大人同我攀親戚呢?是我要攀大人這份好親戚才是,要知道,方回來述職的那日,我還不知自己要來吏部做這門差事,可大人卻能先覺先知,可見門路之廣人脈之盛,論親論理都該我去攀附大人才對,是也不是?”
聽至此處,沈崇崖不免一聳,驟然回憶起當年在沈氏族學裡,最怕師範待他答完後點評時的重音落在奇怪詞語上,比如方才卓大人那“攀附”和“才對”二字的重音,實在恐怖得可疑,仿佛故去的師範附體一般,不直說你的錯處,但你卻感覺今晚他就要跟你家長狠狠來上一狀。尤其是那靈魂的反問,簡直觸動人心中最深的恐懼。
他下意識拿後背去找椅背,想在這種熟悉的不詳與警示當中尋找一絲安全感,偷偷去看其餘人,竟也都是一樣悚然睜目,呆呆望著堂前的恐怖景象。
大家都不知道林統善背後的這個小動作,當初還以為一眾人都想給卓侍郎一個下馬威是同心同德來著,誰知早有人投誠,卻投錯了城隍廟撞進閻王爺府邸的大門……但此時鄙夷林統善仿佛已經不再重要,幾人都覺卓思衡實在是名不虛傳的深狠,幾句話就能誅心至此,僅這一手,便絕了旁人想走他門路的心思,且又隻留下幾個同級的官吏,驅走下屬,也保留此人幾分薄麵,僅僅是警告,就顯得出卓侍郎的能耐手腕強勢不可欺之勢,還好沈郎中方才狠話,不然他們還真有下馬威這個心思,隻怕此時已然死無葬身地了。
林統善此時唯有哭告:“大人……我再也不敢了……我今後一定安分守己……我再也不敢了!”
與其說他是被卓思衡扶起來的,不如說是拎起來的。
卓思衡還溫柔謙恭地替林統善撫平了官袍的褶皺,笑意盈盈道:“是了,大家又是親戚,又在一處為官,今後可要好好相處,不止我與林大人,與諸位同僚也當如是。”
幾個人哪敢說不,立刻紛紛挺直已被冷汗濡濕的脊背,慌忙站起,連道有幸。
“我這人,最喜和氣和睦,最怕吵鬨紛亂,要是大家今後能如今日一般融洽,協力齊心為國謀事,那便是真正的幸事了。”卓思衡和顏溫潤,甚至仿佛有幾分被大家的誠摯相待感動的意思,“咱們眾人能同朝為官已是不易,今日同堂而立儘忠國事,同舉賢才共奉良謀,更是文緣深厚才有的情誼,自當珍惜才對。”
眾人不敢說不是,隻能心道,和閻王有緣分,大概上輩子真是殺人放火才要此刻贖罪了。
“我也不喜歡搞下馬威殺威棒這一概事,多見外啊,外人看了,還以為咱們吏部不是一條心,要笑話咱們的。像今日這樣就挺好,傳出去了不止諸位大人麵上有光,卓某也與有榮焉啊!”卓思衡雙手於胸前合為一處,雙掌交握,坦蕩自然地把瞎話說得冠冕堂皇。
沈崇崖簡直驚駭,心道還“咱們吏部”,這吏部今日都是拜您所賜,虧您說得出口……可他也實在佩服,心想怎麼有人能瞎話說得如此漂亮還讓人無法反駁,又立威又不失道理,半點也不仗勢欺人,其實他卓思衡就算拿著皇帝的安排和沈相的重托說事,他們也不敢造次,然而此人半個字也未提皇帝沈相,隻言我而說,就將眾人心中的小心思和小謀算擊潰如齏粉,再不敢生。
當真是官場奇人吾輩楷模。
懷著複雜的心境,沈崇崖扶著顫顫巍巍的林統善和其餘人一並告辭,卓思衡溫和送大家到了門口,而後走入內堂,關起門來,忍不住冷笑一聲。
笑死,還想在他這裡走夫人路線,想什麼呢!
那日他還家後,雲桑薇言及此事,他差點笑出聲來。
“……我同這位林夫人哭了好一會兒,先哭你新婚就跑出去,一年不見人影,我簡直淒慘,再哭你不給我寫信,冷落佳人,哭到我姑姑氣得趕客,隻說哪有到人家做客專說刺心話要晚輩心傷的。總之,她在我家這裡是討不到什麼好處的。”
“哎你也把自己說得太慘了,至少我來信還是很頻繁的。”卓思衡笑道。
“那不演得慘一點,怎麼好教姑姑開口?我要是以晚輩的身份趕人,你又要被人說寬縱家人舉止傲慢,為官升拔後便眼高於頂不可一世了。”雲桑薇語氣雖是抱怨,但也忍不住笑了,“況且新婚就獨守空房,我也沒說瞎話。”
“我被人說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憐你嫁給我就要一起被罵。”卓思衡故作感歎地握住妻子的手,誇張地又歎一聲,“人家今後就要背後議論,說咱們這對夫妻,一個冷心一個冷麵,共用一副鐵石心腸。”
雲桑薇笑道:“和你共用一副玲瓏心腸?天底下還有這種占儘便宜的好事?”說罷,拿手指在他心口一點……
卓思衡趕緊將回憶在此打住,再往後想,他就沒法靜心辦公了。
不過說到辦公,這侍郎的案頭怎麼如此乾淨,連半片紙都沒有?
好奇怪,難道是公務都不敢拿過來了?
自己有這麼嚇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