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哐的火車自京市一直往南開,途中經過平原高山,眼見著地勢越來越複雜,車廂外的環境也越來越破敗。
這輛火車上好多車廂坐的都是知青和需要下鄉改造的黑五類,除開那些始終一臉麻木的黑五類不談,知青們有的是自願報名,有的則是被逼無奈,每個人的心情既忐忑又緊張。
“聽說鄉下吃不飽穿不暖,每天還有乾不完的農活,我有點怕。”,一個穿著白襯衫和綠色軍裝褲的年輕姑娘抱著大包神情忐忑,小聲和她旁邊的圓臉女孩兒說道。
“張小小,你這是什麼覺悟和素質,我們知識青年響應國家號召上山下鄉,是為了向貧下中農致敬,為了改天換地,建設祖國新農村,是崇高無比的,像你這種人怎麼配稱為知識青年!”
張小小話音剛落,她對麵一個大約在二十五六歲的男人就站了起來,戴著一副眼鏡,十分憤慨地指責張小小,不少人跟著附和。
這人叫王林,一路上無比積極,隨時隨刻把各種語錄掛在嘴邊,聽說他在京市還參加過鬥倒資本家的運動,隱隱成了這節車廂的領頭人。
張小小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擔憂的話竟引起了王林的注意,嚇得臉色發白,使勁往她旁邊的圓臉姑娘韓玲身後躲。
韓玲悄悄瞪了王林一眼,隻盼望到了雲縣千萬不要將王林和他們分配到一個地方。
見張小小被嚇住了,其他人紛紛附和他,王林心裡無比自得。他眼神掃了掃,看見了車廂角落裡的一大一小,直接走了過去。
“讓讓。”,王林一示意,一大一小旁邊的年輕人便飛速讓開了,要不是沒有座位,他本來就不想和這兩個成分不正確的人挨邊。
“怎麼樣,蕭二少,沒想到一向看不起我的你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吧?”,王林靠近大的那個青年,低著頭壓著聲音說道。
蕭雲傑,也就是王林口中的蕭二少,曾經仗著家庭出身眼高於頂,在時代巨變,家裡落難,被□□了無數次後,再也沒有了一絲傲氣。
王林帶著人□□他們家人的場景曆曆在目,蕭雲傑瑟縮了一下,討好地對王林笑道:“王同誌你說笑了,我算什麼少爺,是我不對,以前是我思想不正確,這次下鄉一定好好進行改造。”
看著曾經拿鼻孔看他的蕭雲傑在他麵前變得這麼卑微討好,王林心裡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他的目光看向蕭雲傑身邊的一個小孩兒,隻見小孩兒始終耷拉著臉,縮在一件大人的白襯衣裡麵一動不動。
蕭雲傑適時地解釋一句:“他感冒了,幾天幾夜什麼都沒吃。”
王林皺起了眉:“這怎麼行,他現在可是地地道道的黑五類,這麼嬌氣還怎麼積極改造!”
“是,王同誌你說得對。”,蕭雲傑就差點頭哈腰地附和了。
王林想到什麼,看著蕭雲傑有些可惜道:“你們家其實是被你哥嫂連累了,要不然憑借老爺子的成分怎麼會讓你落到如此地步”,他指了指那小孩兒,“真正的黑五類隻有他。”
提起大哥大嫂,蕭雲傑臉色變了變,將頭埋得更低,不停地說是。
王林一把攥住小孩兒的手腕,將他像拖一塊破布一樣拖出來,“走,跟我去廁所清醒清醒,這副樣子怎麼接受改造。”
蕭雲傑身形動了動,最終還是沒伸出手。車上其他人看見了,要麼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要麼不忍也不敢跳出來反對,剩下的都是被王林籠絡住了站在他這邊的。
接著廁所裡就響起了震動聲,過了好久王林才拖著蕭序出來。他把蕭序一把扔在位子上,蕭序的頭在座靠上撞得咚一聲響。
蕭雲傑悄悄看了看蕭序的臉,發現隻有嘴角有一點烏青,心下稍微好過一點。
全程蕭序沒發出一點兒聲音,如果不是還能看到他鼻子在呼吸,隻怕會以為他已經死了過去。
王林沒有得到想象中的蕭序的掙紮和求饒,這讓他有些不爽。
他-盯著小孩兒裹在身上的那件襯衣看了又看,眼裡閃過一絲嫉妒,直接伸手去拉:“既然參加改造,就要吃苦耐勞,怎麼還能一副資本家做派,穿這麼好的衣服乾什麼,先沒收。”
察覺到自己的衣服被扯動,一直低著頭的小孩兒驀然抬起頭,隻見一張無一不精致的小臉,小小年紀就已經顯露完美無雙的模樣。隻是皮膚蒼白得可怕,毫無血色,嘴唇還泛著青色,一雙眼睛滿是狠厲,像桀驁不馴又凶狠的狼崽子。
“彆動我衣服。”,小孩兒開口,聲音破敗中夾雜著幾絲血腥味兒。
被這樣的眼神看著,王林背後竟然竄起一股莫名的冷氣,他心一狠,一把扯住小孩兒的衣服,直接將他帶了個踉蹌,嘴裡說著:“你思想太危險,竟然還抱著享樂主義不放,去了鄉下一定要讓你積極參加改造。”
小孩兒死死盯著他,忽然一口猛地咬上王林的手腕,王林疼的嗷一聲叫出來,“蕭雲傑,還不把他拉回去,難道你還想跟著這小崽子一起被掛牌?”
蕭雲傑將小孩兒拉回去,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要是不想被整死就繼續鬨。”到了鄉下,環境更封閉,那些農民肯定沒什麼見識。這王林慣會扯大旗尋私仇,憑著他祖上貧農的身份和鬥反派的輝煌功績,幾乎將所有的知青都收服了,就算有些人心裡看不慣他,也不敢出來反對,到時候再喊口號拉上那些村民,可想而知以後他們的日子會過得多艱難。
這種情況下隻能識時務者為俊傑。
小孩兒停止了爆動。
王林氣不過,在火車裡義正言辭將小孩兒剛剛的行為說教了一番,有人討好他道:“現在先讓他囂張囂張,等到了鄉下再□□。”
火車哐哐哐終於到站。
無論是忐忑還是懷抱著欣喜的知青們下了車,想象中熱烈的歡迎儀式根本沒有,隻有雲縣的縣委領導接到了他們,將他們聚在一起勉勵了一番,然後就按照點名冊點名,按數量分配到了各個村子。接著就是村裡來的人將他們各自領回村。聽說這是頭一批,後麵還有人會陸陸續續被下放。
祥福村來的是宋德令和他兒子宋誌木,還有兩個村裡的青年。
好巧不巧,去祥福村的就有王林,張小小,韓玲,蕭雲傑兩叔侄,和另外兩個男知青。
聽到王林和她們在一個村,韓玲和張小小臉色都不是很好看,一路上她們看多了王林扯大旗排除異己的樣子,到了村裡隻怕也不太平,鄉下人什麼都不懂,被王林扯大旗振臂高喊,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宋德令接到了這些人,抽了口煙說:“走吧。”,馬上就要夏收了,村裡正忙著,白白耽擱了大半天。他看著這些人皺起了眉頭,女同誌就不說了,就連男同誌怎麼都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縣裡還說這些人是來幫著村裡勞動,建設新農村,讓人民過上好日子的。他看就是扯淡,這些風一吹就要跑的人,指望他們能乾什麼。
他們想要過好日子還需要指望彆人?一個寶珠就夠了,誰都不換!
宋誌木和幾個壯小夥子看了看這些城裡來的知青,原來和他們一樣,也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還沒他們村裡的姑娘和小夥子好看呢,早知道就不來了,還不如在村裡幫著剪羊毛。
王林十分有眼力見,一眼就看出宋德令是帶頭的人,笑著上前掏出一根煙遞給宋德令:“老同誌,我是京市的知青,叫王林,以後還請老鄉們多多關照。”
宋德令卻不稀罕他那紙煙,抬了抬自己的大煙袋:“我隻抽得慣這個,走吧。”
王林碰了個軟釘子,隻得暫時按捺下,跟著他們一起出縣城。
剛走了沒多遠,就聽見有人喊:“二堂叔,誌木哥,等等我們呀。”
知青們聽到這軟軟糯糯像裹了蜜的小嫩音,齊齊回頭,看清了聲音的主人後,都不禁睜大了眼睛。
隻見一個人高馬大的小夥子將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放在肩膀上,小姑娘抱著那小夥子的頭,瓷白的皮膚在太陽下好像泛著光,小巧的鼻子和肉嘟嘟的小嘴無比精致,偏一雙眼睛又大又亮,一頭濃密的頭發微微泛卷,穿著一身粉色的短衣短褲,露出全身牛奶般的肌膚。
這是誰家小姑娘,怎麼這麼好看?!
張小小看到了頓時雙眼冒紅星,好想把這小姑娘摟進懷裡親親,她情不自禁地拉著韓玲的胳膊說:“好漂亮啊,我還從沒看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孩。”
韓玲指了指站在她們不遠處始終低著頭的蕭序,“他也不差。”
張小小啊一聲,偷偷打量了一眼後有些可惜:“是長得不錯,可惜成分不好。”這可是黑五類啊,人民和組織最痛恨的敗類。
“寶珠,看,這是我在路上摘的花,你喜歡嗎?”
“寶珠,要玩綠殼蟲嗎,我剛剛才綁的。”
“寶珠,給你糖。”
更讓知青們吃驚的還在後麵,隻見剛剛對他們一副不以為意的青年們一窩蜂擁到了那個小姑娘跟前,像獻寶一樣不停地給這小姑娘獻殷勤。
就連剛剛一臉不假辭色,看著他們一副十分不滿意領頭的老頭兒這會兒也笑得臉上的褶子都多了幾條,那聲音柔和得和他嚴肅的外貌一點兒都不搭。
“寶珠,你看完書了?來,到堂叔這兒來,堂叔背你走。”
“堂叔,我妹妹就喜歡我扛著,你還是自己走吧。”,宋誌中撇了撇嘴,將宋寶珠牢牢固定在自己肩膀上,寶珠長得越來越好看,也越來越聰明,他做為宋寶珠的哥哥當然自豪,但是想和他搶妹妹的人也越來越多,這讓他很不爽。
“你這小子!”,宋德令笑罵了宋誌中一句。
宋誌中並排和堂哥宋誌木走在一起,看了一眼後邊那些人:“那些就是去我們村的知青?”
宋誌木點點頭。
宋誌中的思維和宋德令對上了:“瘦不拉幾的還說要幫我們建設新農村,就他們那樣子,隻怕鋤頭都扛不起。”,他看了看這一行人,忽然咦一聲:“這怎麼還有個小孩兒啊?”
宋誌木搖頭:“這我哪兒知道。”
宋寶珠也跟著五哥轉頭看了看那群人,張小小見她看過來,非常激動衝她揮手,宋寶珠對她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
張小小看得要暈過去了,抓緊韓玲的手不停地小聲喊:“啊,太好看了,太可愛了...”
宋寶珠被宋誌中扛在肩上,居高臨下,一眼就看見了落在隊伍後麵的蕭序。他背著一個布包,走得跌跌撞撞,嘴唇青得可怕,好像下一秒就要暈過去了,而他旁邊那麼多大人,誰也沒說拉他一把。
宋寶珠喊宋誌木:“誌木哥,我看那個小哥哥好像生病了,你幫忙背背他吧。”。
宋誌木他們之前根本沒注意到這個,就算注意到了,他一個小孩子肯定是有大人帶著才能到鄉下來,自然有家人照顧。
現在看這孩子都這樣了,咋沒有幫一下啊?
宋誌木和另外兩個小夥子聽了,三兩步跑到後邊,其中一人接過小孩兒的布包,宋誌木在王林和那些知青驚詫的眼神中不由分說把小孩兒背了起來。一接觸才發現這孩子燒得可怕,隔著衣服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滾燙的溫度。
宋誌木有些生氣:“你們誰是這孩子的家人,孩子都燒成這樣了怎麼也不照顧照顧,要是挺不過去咋辦?”
宋寶珠讓宋誌中走近,自己也伸手摸了摸,呀一聲驚呼:“好燙!”
王林變了臉色,走出來對宋誌木道:“這位小同誌可能你不清楚,這小子是黑五類,他父母都是□□,成分極其不好,需要□□勞改的,吃點兒苦正好去一去他身上資本家的腥臭味。”
“可是他都這樣了呀。”,宋寶珠睜著大眼睛看著王林:“而且他父母是什麼關他什麼事,他還這麼小呢。”
本來聽了王林的話有些猶疑的宋誌木等人瞬間改變了態度;“就是,彆管他是啥人,病了就該好好照顧。”
蕭序燒得神誌不清,完全憑著一股意誌力在跟在後麵,忽然感覺有人將他背了起來,又聽到一個軟糯甜美的聲音為他說話,想睜眼卻抬不動眼皮,後麵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王林一臉錯愕,這還是這段日子以來,他第一次扯大旗沒有起到作用。這些人好像根本不把他當回事,村裡那些人背上了蕭序,在前麵一路說說笑笑,圍著那個小丫頭轉,連個眼神都沒再給他。
“這些人的思想覺悟太落後了。”,他吃了癟,隻能恨鐵不成鋼地說一句。
張小小和韓玲見他沒有討到好,在後麵捂著嘴幸災樂禍地笑。之前還擔心村裡人淳樸,什麼都不懂更容易被王林煽動,現在看來,好像情況沒有她們想得那麼糟糕。
頂著太陽走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到了祥福村。
在他們這些知青的認知裡,鄉下都是很貧窮落後的,吃不飽穿不暖,各種臟亂差,哪想到一到祥福村,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整個村子被一條河環繞著,河邊種了好些果樹,桃李杏和蘋果,這些樹都長得不粗壯,似乎才種下沒多久,但結果卻異常多,要不是有枝乾撐著,那些茂密的果子早就把這些樹壓斷了。黃的綠的紅的沉甸甸的壓在樹上,使河邊兩岸看上去一片五彩斑斕。
好些孩子大人圍在樹下摘果,一片歡騰聲。
進入村子就是一個大大的曬糧場,用平滑的石塊修整的整整齊齊,整個村子在曬糧場後麵,屋子倒是和他們在火車上看到的其他村子一樣,有茅草屋也有泥瓦房,但不同的是,這裡環境一點兒都不臟亂,家家戶戶都收拾得乾乾淨淨。
他們還看見不遠處的山上有人在放成群成群的羊,沒一會兒一群群雞也不知道從山上那個角落鑽了出來,在紮好的一排排草窩裡下了蛋後高興地咯咯叫,一群半大的小孩子便像撿石子一樣,在草窩裡掏出一窩窩雞蛋,沒一會兒就裝滿了籃子。
河對岸就是成片成片的農田,就算他們沒種過地,也知道這些莊稼長得非常好,那玉米杆都快有他們兩個高了,結得玉米棒子比他們小腿都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