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有過這樣的事,那是龐家的宗族女。
龐家是宗室舊貴,送女進來有傅姆跟隨,一言一行皆有傅姆督導,家人亦能通過傅姆得知女兒的近況。龐姬鬨過幾次,傷在手腕,說是流血多,看著嚇人。後來龐姬再鬨的時候,龐家來人了。
沒多久,又來一個龐姬。
新龐姬說起舊龐姬:“她不爭氣,屍體喂狗了,現在我來替她。”
趙枝枝想,眼前這位冰山美人大概也是有傅姆跟隨的,不然弄出傷口給誰看?想必初來雲澤台,不知道龐姬的事。若是知道,也就不會讓自己手腕受傷了。
趙枝枝暗自猜測新人的身份。衣著不凡,深衣繡紋雖是普通花草,但料子是上好的花錦金絲,加上通身的高貴氣質,冷眼睨人的姿態,和越女有幾分相似,甚至比越女更高傲。說不定,這人和越女一樣,是個正兒八經的公主呢。
趙枝枝心中的歎息又添上濃濃一筆。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沉默多時,趙枝枝緩聲說:“雲澤台住了許多人,大家都是一樣的,你莫要沮喪,慢慢地會好起來。”
姬稷眼眸瑟縮。
趙枝枝一鼓作氣又柔聲寬慰幾句,而後指向南藤樓其中一間小室悄悄告訴姬稷:“你若不想回自己的宮室,那裡是個清淨的好地方,不會有人打擾你。”
誰都有過想逃避的時候,她理解的。初來雲澤台時,她還天天躲起來哭呢。南藤樓的那間小室就是她來獨處的,她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哭室”。
以前她日日都到這裡來,後來就很少來。她已經不需要它了。
她不是一年前想家想到掉眼淚的趙枝枝了,她長大了,及笄了,她是大人了。
就算沒有櫻桃酥,她也不會哭鼻子。
趙枝枝真誠地在姬稷麵前擠擠眼,做出一個“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彆人”的表情。
姬稷覺得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地被人狠狠同情了一把。
他並未和她交談太多,可這個膽大妄為的女子,自行在腦海中為他描繪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我先走了。”回過神,他聽見她在耳邊嗬氣如蘭。
趙枝枝體貼照顧這個新美人脆弱敏感的心靈:“天色已晚,再不回去,阿元和金子就要擔心了,並不是不願陪你說話。或許我們明天可以再見。”
姬稷還是沒有回應。
趙枝枝眯眼笑了笑,揮手向姬稷告彆,臨走前特意摸了摸他手上包紮的麻布巾帕,大方表示:“送你了。”
趙枝枝抬腿跑開的時候,姬稷掀起眼睨了睨。
少女背影纖細柔美,曲裾下的碎步卻極為敏捷,似兔子般兩三下就竄沒了。
姬稷在原地定了會,頃刻,他轉過身,提起裙子,極其不自然地邁開小碎步,七尺半的高瘦身形委屈地掩在曲裾裡,一扭一扭,朝趙枝枝說過南藤樓小室行進。
隨人昭明尋來時,姬稷已經在黑暗中靜坐兩個時辰。此時他靠在小室牆邊閉目養神。
室內黑漆漆,什麼都看不見,昭明才拿出火折子,姬稷出聲:“昭明,你來了。”
昭明跪下,“殿下。”
姬稷緩緩張開眼:“外麵情況怎麼樣?”
昭明:“季大夫已安全回府,外麵還在鬨,死了十幾個庶民奴隸。”
姬稷一下子坐直:“他們開始殺人了?”
昭明:“還沒有。是被踩死的。”
姬稷有些失望,坐回牆邊,“等他們亮刀殺人時,再來稟我。”
昭明:“喏。”
姬稷瞧見昭明身邊的牛皮袋,拿過一看,裡麵是行軍時必備的乾肉乾餅水袋。
姬稷笑起來:“知我者,莫若昭明。方才我還在想,乾脆不回王宮了,藏身此地消失幾日。”
昭明額頭緊貼木地板,聲音似從地裡鑽出來,微小謹慎:“奴擔不起。”
姬稷摸黑扶他起來:“乾糧是臨時備下的吧,難為你想到這些,你說說看,我為何不回宮了。”
昭明高大的身形卑躬屈膝,即使在黑暗中,也不曾試圖正視姬稷儀容:“正如殿下和奴說過的那樣,這一年來城中暗湧流動,夏宗室舊貴隱忍不發,就是在等一個機會。如今機會來了,所以他們鬨起來。”
“既然他們要鬨,那就讓他們鬨個夠。此時殿下忽然失蹤,他們更會士氣大漲毫無顧忌,等他們全部跳出來,殿下和陛下就能安心關門打狗。”
“殿下早就想一挫那幫夏宗室舊貴的銳氣,對於他們而言,今日的起事是機會,對於殷王族而言,也是機會。季大夫此前準備的事,想必過幾天便能派上用場。”
“就屬你最聰明。”姬稷高興笑了笑。
昭明誠惶誠恐:“殿下才是最聰明的人。”
姬稷擺手:“我算什麼聰明,無非就是動動嘴皮子向王父進言了幾句。”
姬稷餓了半天,此時早就饑腸轆轆,蘸著水吃完乾肉乾餅,昭明已將小室打掃乾淨。
“殿下將計就計固然英明,但切莫委屈自己。”昭明環視周圍,無需點燈,借著月色都能看清室內擺設,除一張破榻一襲破席外,再沒有彆的了。
這裡實在太破了。
“將就著用吧,當年隨王父出征犬戎,死人堆裡都睡過,這點寒酸算得了什麼?”姬稷解開外衣,一身輕鬆,淡眉挑高,雙目炯炯:“等時候到了,我就去那些宗室祖廟裡睡,讓那些老不死的給我係襪提靴,梳頭穿衣,恭恭敬敬地跪在殷人的銅斧圖騰前大呼,我皇萬年無期!”
昭明跪在榻前,後背遮住月亮,跟著姬稷一起笑:“會的,會有那天的,那天很快就會到來。”
姬稷很快收住興奮的思緒,吩咐:“明日你來,將我案上沒看完的書拿來,我雖藏身此處,但不能荒廢光陰。”
“喏。”
姬稷翻身,單手撐腦袋,另一隻高抬,從指縫裡窗那邊的月亮。
月光如洗,不知今夜這城皓白霧色,會是多少人的亡命之景。
姬稷看著看著月亮,視線移到手腕上的麻布巾帕。
昭明也注意到了,忍不住猜想。
那分明是女子的巾帕,難道……
姬稷收起手臂,背過身一躺,甕聲甕氣打斷昭明的綺思:“不是彆人,是我自己的。”
昭明趕忙低下頭:“奴該死。”
姬稷捏了捏巾帕。
送給了他,當然就是他的了。
雖說他也不想要,但一塊麻布巾帕也要說送,雲澤台的女人真是太鄉土小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