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他們還是戴上了帷帽。
戴上帷帽後,很快就有稚童追著他們後麵笑:“醜八怪不露麵,戴著帽子上街來。”
姬稷從未被人罵過醜八怪,他一張俊臉悶在帷紗下,雖然覺得刺耳,但是懶得回頭訓斥,連腳步都不曾加快,任由身後小孩子追著鬨。
姬稷信步優雅,牽著少女在廣陽道閒逛,該吃吃該喝喝,仿佛整條街上隻有他們兩人,旁人都不存在似的。
少女緊張繃緊的身體逐漸放鬆,臉上重新有了笑容,還說要買楚國商人賣的酪漿吃。
兩個人在街邊喝完兩大碗酪漿,嘴唇周圍一圈泛白。
“啾啾,你家住在哪?”趙枝枝擦擦嘴。
姬稷用袖子一抹嘴,隨便指了個方向:“那邊。”
趙枝枝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是貴族居住的地方,王宮也在那邊。
“你問這個作甚?”姬稷不想讓她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我不能帶你回家。”
“我沒想和啾啾回家。”趙枝枝側頭看著姬稷,“我隻是想知道,以後想啾啾的時候,該朝哪個方向看。”
姬稷:“你會想我嗎?”
“當然會。”趙枝枝問,“難道啾啾不會想我嗎?”
不會。姬稷心中默答。
他轉移話題:“你家住在哪?”
趙枝枝高興地指著另一個方向:“九子橋後麵就是我家。”
姬稷:“哦。”
他打算繼續往前看看還有什麼好吃的,才走一步,發現身側少女站著不動,盯著她自己剛才指的方向發呆。
姬稷看看前麵飄香的鋪子,又看看趙枝枝望著的方向。
頃刻,姬稷無奈歎道:“想回家看看嗎?”
趙枝枝點點頭:“嗯。”
趙府大門前,一輛馬車停在不起眼的角落。
趙枝枝遲遲沒有下車,她隻是趴在車簾邊掀起一角往窗外探。
小小一方車窗,除了趙府兩扇大門外的幾棵大樹,什麼都看不見。
“你不下去嗎?”姬稷以為她是害怕事後被人發現擅自回家,“你放心,有我在,就算你進了那道門再也不回雲澤台,也無人敢說什麼。”
怕她仍有顧慮,又加一句:“我爹在殷國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們家的人做事,從不需要得到誰的允許,更不會有人怪罪。”
趙枝枝還是沒聲。
她盯著趙府的大門,眼神渴望,卻沒有任何下車的動作。
過去一年多曾有無數個日夜,她幻想著自己回家的那一天。可如今真到了家門口,她竟有些害怕。
在雲澤台的時候,為了讓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她一遍遍告訴自己,等回了家,她就不用再出去受欺負了。
現在就在家門口,那些被她藏在心底壓得死死的念頭猛地傾瀉而出。
她真的能回去嗎?回去後,又能待多久?
趙枝枝知道自己從小是被當成什麼養大的。
玩物。
男人的玩物。
一個已經及笄的玩物,足以勝任大部分男人的需求。
爹為她冠了趙姓,他不會再有耐心等下去。
下次會是哪。
趙枝枝不敢想。
“都到家門口了,當真不進去瞧瞧嗎?”姬稷終於看出她沒有下車的想法。
“在外麵看看就好。”趙枝枝放下車簾,“我……我想回雲澤台。啾啾,送我回去吧。”
要是一直在雲澤台待著,就不用想下次會去哪。
她待在雲澤台就好,她不回去了。
姬稷聽她聲音不對勁,撥開她的帷帽,少女眼角紅紅,鼻子也紅紅的,神情不安,卻又極力想平靜下來。
她簡單易懂,連掩飾都做不好,笨笨地將所有思緒都露在臉上。姬稷當即明白過來。
“那就回雲澤台吧。”他沒有再多說什麼。
馬車駛回雲澤台。
趙枝枝下了車,走幾步,又返回去,“啾啾。”
姬稷探出頭:“嗯?”
趙枝枝輕拽姬稷衣袖:“啾啾,我有東西送你。”
回雲澤台的路上,趙枝枝一直在想,該如何答謝啾啾今日帶她出去玩的好意。
世事多變,如果以後不能再相見,至少要讓啾啾記得她。
她身上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唯一值錢的,大概就是她自己了。
“我不收你的東西,我不缺任何東西。”姬稷認真道。
“你坐在車裡看著我就行。”趙枝枝褪去厚重的裘衣。
雲澤台大門前的空地,姬稷坐在馬車上,前方一株梅樹下,少女迎風而立。
她問:“啾啾,你知道《綠袖》嗎?”
姬稷:“知道。”
“你看過嗎?”
“還沒有。”姬稷小聲。
殷人不善歌舞,更不興禮樂,自入帝台來,帝台舊貴或多或少用這點笑話殷人是未經開化的野人。
當年帝師周南子一曲《綠袖》驚豔天下,此舞風韻極為難學,鮮少有人會做此舞。
姬稷聽季衡說起過,自周南子之後,能做此舞的人不是沒有,帝台就有一個,甚至比當年周南子舞得更妙。
隻是可惜,一舞值千金,尋常人看不到。
姬稷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他不覺得自己會特意為了看一支舞大費周折。
為了看一支舞,花費千金?
荒唐。
姬稷思緒回籠,目光觸及前方梅樹下的少女。
白雪皚皚,風吹起她烏黑的長發,她已在風中起舞。
她的腰肢柔軟似柳,足似蓮波踏,點額拂臂,仿佛要隨風騰起,輕盈如燕,一旋一抬,白頸輕搖,又似水中之仙旋落凡間。
姬稷愣住。
周圍沒有絲竹聲,他卻好像從她的舞中聽到了雅樂,心中不由自主吟唱象征國泰民安的大韶曲。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舞姿,仿佛是天底下最優雅的詩,柔軟但有力,美不勝收。
大門處傳來小童的歡呼聲:“快看,趙姬跳舞了!是《綠袖》!”
眾小童迅速圍過來看:“《綠袖》,真的是《綠袖》!全帝台再也沒有比趙姬更會跳它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