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合並(1 / 2)

嬌靨 耿燦燦 21216 字 9個月前

上了鎖的寢屋,四周靜悄悄,紅燭將屋內照得朦朦朧朧。

光影籠罩的靜謐中,趙枝枝畫著手指,在床榻軟席上寫她的名字。

寫了一遍又一遍,指腹都磨疼了,還是不停地寫著。

隻有這樣,她才不會發抖,才不會去想腦海中那些可怕的念頭。

她不能讓自己害怕。

就算聽到要侍寢三天時怕得手抖,她也還是堅定地坐進了建章宮的肩輿。

建章宮的輦輿和儀仗莊嚴鄭重,壓得她喘不過氣,她不喜歡這樣的出行,太過引人注目。坐在輦輿上麵的時候,她緊張得雞皮疙瘩都起了一層。她用儘所有力氣,挺直腰杆,強撐著不適,讓自己做一個端莊典雅的趙姬,一個配得上這副輦輿的趙姬。

因為是太子賜的,她不能令他丟臉。

趙枝枝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很好了。她腿沒有發軟,沒有逃跑,更沒有讓誰難為情。她聽話地進了建章宮,聽話地在寢屋等待太子歸來,她將侍寢時該做的事預想了無數遍,先怎麼做,再怎麼做,她什麼都準備好了,就隻差一個太子殿下。

可是太子一直沒有回來。

她還被關了起來。

趙枝枝揉揉發紅的眼,換了坐姿,從裙下伸直兩條腿,快速揉了揉跪麻的膝蓋。

門邊傳來細碎的說話聲和腳步聲。

趙枝枝瞬時恢複端正坐姿,眼睛緊盯屏風那邊。

一個個矮小的身影映在上麵,活潑亂跳朝她奔來。不是太子,是小童們。

趙枝枝沮喪地垂下腦袋。

蘭兒領著幾十個小童,來來回回穿梭,總算將一百碗櫻桃酥送齊了。

“趙姬,快來,快來。”

趙枝枝被牽著從床上下來,屏風前鋪開一張竹席,上麵擺滿陶碗,陶碗擺成一個圈,中間留下的空地就是給她坐的。

“這是太子賜給趙姬的夜食。”蘭兒張開兩隻手,比劃:“整整一百碗哦,全都是趙姬的!”

趙枝枝問:“隻讓我一個人吃嗎?”

蘭兒重重點頭:“當然啦,殿下賜給趙姬的,那就隻能趙姬吃,彆人都不能吃!”

說罷,他將竹席邊緣的碗挪開幾個,請趙枝枝坐到竹席中間去。

“奴們走了,趙姬請用食。”蘭兒領著一眾小童,恭敬朝趙枝枝躬身。

門重新關上,這次沒再聽到上鎖的聲音。

趙枝枝看著圍繞她周身一圈的櫻桃酥,既高興又無助。

高興的是,她最喜歡吃櫻桃酥了。

無助的是,這裡有一百碗櫻桃酥。

小童說了,櫻桃酥是太子賜的,太子隻讓她一個人吃。

太子賞的東西,她怎敢不吃?要是沒吃完,太子也許會罰她。

他已經不待見她了。他丟她一個人在寢屋,至今沒有出現,還讓人上鎖關了她一陣子。她肯定是無意中做錯了什麼,所以才惹得他不喜,臨時改了主意,不來寵幸她。

現在,他派人送來一百碗櫻桃酥,或許是想試探她是否聽話,再給她一次機會。

趙枝枝戰戰兢兢捧起一碗櫻桃酥,對權力的畏懼以及生無所依的無奈全都化作眼淚湧出來。

她一邊吃一邊小聲為自己鼓氣:“我會全部吃完的……我一定……一定可以全部吃下去的……”

姬稷從宮裡出來時,已是深夜。

巡夜的宮人正在宮道處用冷水浸麵,以保持絕對清醒的意識,看護好宮闈內的每一寸土地。

他們見到姬稷去而複返,顧不得滿麵的水漬,惶恐跪伏:“殿下。”

姬稷隨便指了個人:“去宮庫取一件東西。”

宮人:“殿下請吩咐。”

姬稷在腦海中將宮庫裡華麗的女子玉笄挑出來,最後決定:“將大母常戴的那件金鑲寶玉笄取來。”

宮人一愣:“王太後的東西,全都由皇後保管,鑰匙在皇後那,並不在宮庫中。”

“那就去皇後宮中拿鑰匙。”

“可……”

姬稷睨過去。

宮人:“奴這就去取來。”

魯皇後整宿未眠。今日的事令她心驚肉跳,她無法安眠,甚至無法靜心,接了雙生子到宮中,守在他們的床榻邊,看著他們入睡,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些。

宮使來稟時,魯皇後正撫著兩個兒子的臉蛋,哼唱著魯國的童謠。

宮使悄聲說完,魯皇後驚訝:“太子派人取王太後的玉笄?他要那個作甚,是不是你們聽錯了話傳錯了話?”

宮使讓那個宮人親自到皇後麵前,將當時太子說的話一字不漏複述。

魯皇後眉頭皺緊。

那個死老太婆的東西,她其實不想要,隻因是身份的象征,所以她才攬了過來。

算起來,那箱首飾珠寶並不屬於她,畢竟死老太婆到死都不待見她,又怎會將自己心愛的東西留給她這個惡媳婦。死老太婆的東西,都留給了太子。

因為都是些婦人之物,所以太子一次都沒有過問過,今天怎麼突然想起來問她拿這個?

“去取吧。”魯皇後命人拿鑰匙,吩咐宮使:“你親自送去雲澤台。”

傳話的宮人:“殿下在宮門口等著,似乎是想親自拿回去。”

魯皇後:“那就送去宮門口吧。”

宮使一將東西送到,尚未來得及跪拜,姬稷取過東西跳上馬車,匆匆離開王宮。

回到建章宮時,夜又沉了幾分。

小童們已經熟睡,寺人上前替姬稷洗手換衣,姬稷連伸手淨手的時間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向丙殿而去。

他邊走邊問星奴:“趙姬睡了嗎?”

星奴:“沒呢。”

姬稷大步流星,既高興又憂心:“都這個時辰了,她怎麼還不睡?”

星奴:“趙姬還在吃櫻桃酥。”

姬稷頓住:“什麼?”

星奴跪下:“趙姬一直在吃櫻桃酥,奴們勸不住也不敢勸。”

姬稷凝眉:“就算喜歡,也不能一直吃,這麼個吃法,孤看她是不要命了。”

星奴:“……奴看趙姬似乎也不是很樂意吃,她都哭了。”

姬稷仍以為趙姬得了櫻桃酥很是歡喜:“高興得哭了嗎?”

星奴:“是害怕得哭了。”

姬稷頓時明白過來,又氣又悶吐出一句:“……這個蠢東西。”

後麵的路,不再是快步走,而是小跑起來。到了寢屋門前,姬稷突然停下腳步,稟退其他人,隻剩他一個在門前立著。

門是關著的。姬稷悄悄將耳朵貼上去,凝神聽裡麵的動靜。

一聽,便聽到了少女抽噎的哭泣聲。

她嗚嗚的哭聲那般委屈,嗓子都啞了,緩慢咀嚼的聲音摻雜其中,他還聽到了她擤鼻子的聲音。

大概是剛才他跑來時的腳步聲太大,他聽見她起身的衣料窸窣聲,腳步輕輕地朝門邊而來,像一隻怯怯的小兔子。

隔著門板,嘭地一聲,他知道,定是她不小心腦袋撞在門上,試圖聽門外麵的動靜。

她嗚咽著,鼻音濃重,唯唯諾諾地問:“是……是不是有人在外麵?”

姬稷屏息。

少女:“不要……不要管我,快去睡,快去睡。”

說完,她從門邊跑開。

大概是為了讓門外的人放心,屋裡半天沒有哭聲,隻有隱忍噎噎的吸氣聲。

再然後,等了一會,他重新聽見她啜泣的聲音。

這一次,哭得更小聲了,可哭聲中的畏懼卻呼之欲出。

少女一聲聲哭聲落進他耳裡,姬稷胸中悶得慌。

他不想她更害怕,他想讓她停止哭泣。

讓她停止哭泣的方法有很多種,他可以直接下令讓她閉嘴,這是最簡單有效的法子。

但他不想那樣做。

他想讓她心甘情願停下哭聲。

姬稷從門邊走開,片刻後再回來時,換了身裝扮。

敲門前,他將從宮裡取來的金鑲寶玉笄戴到頭上。他尚未行冠禮,頭發披於肩後,一部分頭發梳成發髻高高盤起,和女子的發髻相似,並不需要特意花心思另盤發髻。

他敲開了門,聲線刻意清麗:“是我,是啾啾。”

少女打開門,看到門外的他,水汪汪的眼瞬時湧出大顆淚珠:“啾啾!”

趙枝枝緊緊牽著她的啾啾,她還在流淚,但已經不再像剛才見到啾啾時那般嚎啕大哭。

她乖巧地和她的啾啾並排跪坐,啾啾在替她擦眼淚。

她就著啾啾的手帕擤了鼻涕,潮紅的臉仰起來,水光漣漣的眼期待地看著啾啾:“啾啾,你也是來侍寢的嗎?”

啾啾點點頭。

趙枝枝又哭又笑,腦袋靠過去,嘴裡不住地說:“太好了,太好了。”

啾啾換了乾淨手帕又替她擤鼻,沒說讓她彆哭,也沒問她為何要哭。啾啾沉默不語,她掉眼淚就替她擦淚,她鼻子堵了就替她擦鼻涕。

趙枝枝覺得自己不該再哭了。

她有值得高興的事了,有啾啾陪她,再苦再難的事,她也能撐住。

趙枝枝努力地平複心情,重新端起還沒吃完的櫻桃酥。

姬稷攔住她:“不準吃了。”

趙枝枝聲音沙啞:“必須要吃完,是太子殿下賞的。”

說到這個,她眼中又泛起水霧,腦袋埋低,悄悄擦掉眼角的淚水:“我喜歡吃櫻桃酥,我最喜歡吃櫻桃酥了,太子殿下賞我這個,我很高興,特彆高興。”

姬稷眼中無奈,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輕柔拆穿她的心思:“吃不完也沒事,殿下不會怪罪。”

趙枝枝打著淚嗝,小聲道:“可你又不是殿下,你怎知他不會怪罪?”

姬稷:“……反正我就是知道。”

趙枝枝搖搖頭,從他懷中起身。她盯著手裡的陶碗,怔怔道:“可我不願冒險。”

姬稷低頭湊近,“誰讓你冒險了?我發誓,若是殿下怪罪你,我便和你一起死,可好?”

趙枝枝眨著淚眼看他:“我不想死,也不想讓啾啾死,我隻是害怕……”

“害怕什麼?”

趙枝枝放下陶碗,十分泄氣:“好多好多事。”

“你慢慢說,我聽著。”

“我害怕三天的侍寢,害怕莊嚴的儀仗,害怕被人鎖住關起來,甚至是被賞了最喜歡的櫻桃酥時,也在害怕。”趙枝枝咬著下嘴唇,顫顫說:“可我最怕的事,是太子殿下不寵幸我了。”

姬稷撫上她的臉:“不會的,等你睡一覺起來,太子殿下便會來寵幸你。”

趙枝枝半信半疑:“明天能看到太子嗎?太子會來?”

姬稷摸摸她紅腫的眼:“這是他的寢宮,他不來這,又會去哪?”

“可他今天一天都沒有出現。”趙枝枝仍覺得是她做了什麼不妥的事,“他大概嫌我了,所以不想要我了。”

“他為何要嫌你?”姬稷手指輕撫,撥開少女鬢邊被淚染濕的碎發:“天下無人會嫌你,切莫妄自菲薄。”

“那他為何今日不來?”

“定是被什麼事絆住腳了,所以才讓你一直空等。”姬稷聲音很輕很緩,慢慢將話淌給她:“你瞧,殿下沒來,可我不是來了嗎?沒他的命令,我哪能來這陪你?”

趙枝枝瞪大眼問:“是殿下讓你來陪我的?”

“是。”

“這麼說,我明天真的可以見到太子。”

“一定會見到。”

趙枝枝:“啾啾會和我一起見太子嗎?”她停頓半晌,悄聲問:“明天如果能侍寢,啾啾也會一起嗎?”

姬稷:“會。”

趙枝枝長長吐口氣,眼中有了笑意。

“高興了?”姬稷低頭,抵住少女額頭,嗬氣如蘭:“還哭嗎?”

趙枝枝:“不哭了,再也不哭了。”

姬稷不信。

隻是今天不哭,還不行。明天後天都不能哭。

姬稷牽起趙枝枝:“先歇息,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趙枝枝看著席上的櫻桃酥:“可我還沒吃完……”

姬稷:“你先睡一會,待會我再喊你起來吃。”

“那你一定記得叫醒我。”

“好。”

趙枝枝放心地躺回床上,她已經哭了很久,她的眼睛好累好累。

雖然還是怕殿下怪罪她沒能吃完櫻桃酥,但有啾啾在,啾啾說會叫醒她的。

隻要在明日殿下來之前,將櫻桃酥吃完就行。

趙枝枝閉上眼睛,不多時昏昏沉沉睡去。

姬稷立在床邊看了會,待少女徹底沉睡,他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額頭,將宮裡取來的那支玉笄戴到她頭上去。

“小傻子。”他低低喚了聲,替她掖好被角。

趙枝枝一覺睡醒,外麵天色大亮。

啾啾不見了,櫻桃酥也不見了。

幾個小童圍在她床邊,見她睜開眼,趕忙湊過來:“趙姬,你總算醒了。”

趙枝枝迷茫地朝外麵看了看:“什麼時辰了?”

“快到黃昏時分啦!”

趙枝枝嚇一跳。

她竟然睡了這麼久!

都沒人叫醒她的嗎?

對了,啾啾呢……

“你們有看到另一個侍寢的貴女嗎?”趙枝枝問。

小童們搖頭,“沒有沒有,就隻趙姬一個!”

不等趙枝枝多問,小童們托起她的上半身:“既然趙姬醒了,就快些沐浴更衣吧。”太子殿下等不及啦!

趙枝枝被推著去洗了個澡,重新換上新衣。除了一身漂亮的新衣和頭上多出的金鑲寶玉笄外,一切都和她在南藤樓起居時一樣。自在,隨意。

她甚至不用盤厚重的假發髻,她高興地將頭發披在肩後,就隻腦袋頂盤一個小小的發髻。

小童為她引路:“趙姬,來。”

趙枝枝再次邁進丙殿寢屋,她聞見屏風後有飯香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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