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卡納村是一個很小很小的漁村。
整個村子,從村頭走到村尾,也就十幾分鐘。
村長家門口長著棵歪脖子樹,樹葉是柳餘見慣的大葉子,大葉子在黑夜裡被風吹得沙沙作響,樹下坐著許多黑不秋的村民。
村民們被海風吹得皴黑的臉上,全是熱情的笑意。
“神官先生,又看見您了!”
“每年的神誕日,您總會出現!這是您的朋友嗎?”
“是的,我的朋友。”
柳餘聽見身邊人這麼回答。
她往旁邊看去,他笑起來時,嘴角會微微勾起,綠眸裡蕩漾著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冰冷,而是和煦的親切和溫暖。
這和神殿裡的他――
或者說,和她認知的他,區彆很大。
“噢,尊貴的神官先生,您又來了。”白胡子老村長被一個年輕的女孩扶著,慢悠悠走出來,他的腿腳看起來不太靈便了,“很巧,蘇珊她叔叔捉了一條霸i魚……”
當他的目光落到一旁的紅裙少女身上時,明顯愣了一愣:
“噢,這位是……”
“神官先生的朋友!”
有漁民替柳餘回答。
“朋友啊,”老村長咧開嘴,露出親切的笑容,“神官先生可從沒帶過朋友來……幸會,尊貴的朋友。”
柳餘提起裙擺,也回了一禮:
“您好,村長先生。”
她發現,扶著老村長的女孩朝著自己看了一眼。那眼神不算惡意,但也絕對不是歡迎――不過,這種眼神,她見得太多了。作為這世界唯一的神,即使掩蓋住了絕頂的美貌,可依然擋不住前赴後繼的愛意。
她朝對方露出抹善意的笑。
濃眉大眼的女孩猝不及防之下臉紅了,再看過來時,眼神就有些躲閃和羞澀。
“蘇珊,”村長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用扶爺爺了,去叫你叔叔和其他人出來,尊貴的客人來了!”
“是的,村長爺爺!”
蘇珊小跑著進屋了。
比起卡納村的其他住戶,村長家的房子最大,有三層。
門口明顯精心意涼了,用青石板鋪出了一塊方方正正的小廣場,歪脖子樹就在小廣場的東南角,而小廣場中央,則擺著一座一人高的光明石像。
現在,石像周圍擺滿了鮮花、漁網,還有樹枝。
柳餘踱了過去,她對比了下石像和真人:
“不太像呢。”
迄今為止,她見過最像的一尊,還是在神殿。
不過即使是這樣,那沒有生命的石像也無法描摹出真人一絲一毫的風采。
“您每年都來?”她又問。
“是的,每年,我都會來海邊看一看……”他看向遠處,“世界在變,一切都在變,可隻有這裡……變化不大。”
老村長走了過來:
“神官先生也變化不大呢。當我還是個孩子時,第一次見您,您就是這樣。而到現在,我的眼睛快看不清了,背也駝了,您還是一樣的年輕。”
柳餘詫異了。
她以為蓋亞過來,怎麼都會掩飾下,沒想到,竟然一直用這張臉……
“神官先生,您一定是神宮裡的人吧。”老村長露出向往的神情,“我小時候很疑惑,可後來,當我見過跨海過來的神騎士們時,就明白了……您和他們,是一種人。”
“神騎士?”
柳餘又被一個新丟出來的名詞給整糊塗了。
“看來,神官先生沒有跟您說過……是我失禮了。”
老村長轉身吆喝著村民們,把篝火升起來。
石像前堆積的乾枝被點燃了。
熊熊的篝火映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村長家走出許多人,他們在地麵鋪上布,擺上一盤盤有些蔫的水果,和各種海產,篝火前,一位精壯的青年在那剖魚。
那魚有兩米長,近距離看,大張著的嘴十分猙獰。
柳餘收回了視線,她繼續之前的問題:
“神騎士…是什麼?麗娜神官沒有說過。”
“神…騎士?”蓋亞想了一會,像是從記憶深處挖出來那樣的茫然,“……噢,是他們。”
“我用生命之樹的樹枝,創造出的孩子……他們不常在神宮,在各個世界遨遊……不過我想,也許,快回來了。”
“我以為,神宮隻有您和那些神官們。”
生命之樹的樹枝創造的孩子,是……聖靈體吧?
應當是很長壽的。
柳餘想,她對神宮的了解,還是太片麵了――
大多數都隻是道聽途說,小部分是通過《神約》記載,和記憶珠。
也對,如果說各個世界的神殿是按照神宮建造,那麼,有負責治療、布散道義的神官,還得有維護秩序、負責審判的騎士才對。
金字塔才是最穩定的權利結構。
“等他們回來,我介紹你和他們認識……他們都是一群可愛的孩子,你會喜歡他們的。”
他輕輕地替她將吹到腮邊的一綹長發彆到耳後,柳餘下意識抬頭,卻發現他說起“孩子”和“喜歡”時,綠眸一點溫度都沒有――
仿佛那隻是他創造出的布偶,能隨時丟棄,或毀壞的布偶。
這讓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神官先生,魚烤好了!您可以帶著您的朋友過來!”
這時,篝火旁的老村長樂嗬嗬地叫喚。
“我們過去。”
他自然地牽起她的手,柳餘沒有掙紮,直接走了過去。
尊貴的客人,當然應該坐在老村長身邊,柳餘則挨著蓋亞坐,村民們圍火而坐。
柳餘還發現,米拉卡也來了。
他換了一身整齊的衣服,正齜著一口白牙對她笑――
關鍵是,太黑了。
在夜色裡,那口白牙讓她想起前世某個牙膏的代言人。
“聽說,是您和神官先生救了米拉卡,太感謝您了。”
老村長顫顫巍巍地起身,要行禮,被柳餘製止了。
“您不必這樣,我們正好碰上了……”
“是米拉卡的命太苦了……如果他也走了,我就再沒辦法對摩西家交代了。”老村長坐了下去,“當年,許多年輕人一起出海……可惜,一個海浪,他們就都沒回來,二十多個年輕人啊……”
柳餘知道,這個時代大海對於普通人的威力。
“裡麵,就有蘇珊的父親,也就是我的二兒子……”
熊熊的篝火映在老村長的臉上,可他的皺紋裡醞釀著的,卻不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愁苦,而是,一種她無法理解的……安寧?
或者知足。
“您……”
她把疑問咽下去了。
老村長看她一眼,就明白這少女的疑惑了,同情都快從她冰藍色的眼睛裡溢出來了。
“我啊,當然很傷心。不過我想,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他們來這世間,注定要遭受這種命運。一切困苦,都是上天給我們的考驗。我們生在卡納漁村,注定了要打漁為生……風浪,是我們人生必須經過的一關……我相信,摩西和我的孩子,還有村裡那些年輕人的魂靈,一定已經在神的天國裡徜徉……他們將不再需要經曆世間的困苦,隻有快樂。”
老村長臉上露出知足的微笑,他並沒有失去兒子而一蹶不振,反倒對生活充滿向往。
柳餘沒有說話。
她看向身旁的人,篝火在他耀眼的銀發和美麗的臉上跳躍,他安靜而高貴,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馬蘭在艾爾倫大陸時,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您總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看著我們,好像我們是被圈養的豬羊,隻有您一個人清醒。……您感到幸福嗎?”
“我們很幸福。”
是的,他們很幸福。即使是瘧疾,或是彆的災難,都無法摧毀他們的信仰,他們對災難坦然受之――
這是信仰帶來的正麵的教化意義,它讓人的心安定而富足,讓社會結構趨於大體的平穩,如果不看那些極端的例子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