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最樸素的常服,領命出宮,成為皇帝的耳目。
少年以皇命,迅速擴張勢力。
隻短短幾月,西廠的風頭都將東廠和錦衣衛蓋住。不僅如此,頭一個成為西廠祭刀對象的,便是在前朝德高望重,曾為托孤重臣的楊榮大人的孫子和曾孫。
朱見深就這麼看著。
看著自己培養出的一把刀,將原本不受他控製的朝堂水攪渾。
薑煙有的時候很不懂這些皇帝。
帝王心術,就像是天底下最難以揣測的心思。
不過五月,少年率領西廠四處抄沒官員,引得朝堂官員震怒,但也的確查出了不少貪汙受賄的案例。
“你不怕西廠也變成威脅自己的一把刀嗎?”薑煙不解。
已經有東廠作為前車之鑒,朱見深就不怕自己玩脫了?
朱見深看了薑煙一眼,取出一支玉簪。
簪子一頭是芙蓉花,水頭極好,漂亮得像是一汪水凝成的芙蓉。
朱見深用一根手指托著玉簪。
玉簪左右兩邊輕輕晃動,但在他的動作下卻逐漸趨於穩定。
哪邊上,哪邊下,都在他的掌控中。
“東廠根基深厚,又有先例。想要鏟除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我就再培養出西廠,有了權勢爭奪,東廠的目光會放在西廠身上,沒心思再去想其他的事情。而西廠的汪直,他是瑤族俘虜,毫無根基,隻能依附於我。”
西廠牽製東廠和錦衣衛。
朱見深又在西廠被群臣攻訐的時候順勢撤除,一個月之後再複立西廠。
一個月的時間,汪直會想清楚自己擁有這些權利,倚靠的是誰。
在這次平衡中被舍棄的,是曾經也被朱見深重用的少保商輅。
“商輅是個好臣子。”朱見深道:“隻是現在我需要的是耳目。水渾了,有些我看不清的東西才會浮上頭來。”
薑煙看著朱見深在朝堂算不得是遊刃有餘,但他將自己所能做到的,已經做到極致。
儘管後世再怎麼說他偏信汪直,可汪直除了在查案的時候無所顧忌之外,在軍事上卻是非常有天賦。
事實上,在成立西廠一年後,汪直活動更多的地方並不是在京師,而是在大同。
從十幾歲的少年,到二十出頭。
汪直在大同的這些年,明軍連連打勝。
早期的丁亥之役,打得建州女真苟延殘喘,之後的汪直作為監軍,在成化十五年又打得建州女真徹底沒了動作。
在大同,汪直大敗蒙古。
戰場和朝堂在薑煙的眼中轉換。
有嗬氣成冰的邊境上,將士們奮勇殺敵。
也有朝堂上,波雲詭譎的臣子中,朱見深維持著派彆平衡。
時間很快到了成化二十三年的正月。
這段時間裡,大明有流民、有災禍、有盛寵之名傳入民間的貴妃、有一手遮天的宦官、有忠君諂媚交融的朝堂。
這位帝王也步入知天命的年紀。
紫禁城的冬天,飄著雪。
白雪朱牆,探出牆頭的梅花被冰晶包裹。
那位盛寵的貴妃,去世了。
朱見深輟朝七日,看著躺在棺木中毫無聲息的女人,久久不能言語。
薑煙對於萬貴妃的印象,還留在那雙花影間的善睞明眸中。
這個女人其實沒有特彆漂亮。
但她始終是朱見深心中的那朵芙蓉花。
朱見深緩步上前,從懷中取出那支芙蓉花玉簪,動作輕柔的戴在貴妃發間。
“總是好奇我為什麼這般寵愛她。”
朱見深輕笑,看著眼前熟悉的麵容,道:“我與她,是患難夫妻。”
“父皇在土木堡被俘,叔叔登位。哪怕我還是太子,日子也不好過。更何況,後來我還被廢了。叔叔沒有要苛待我的意思,可這皇宮裡最不缺的就是心思玲瓏的人。”
朱見深靠在棺木邊,仿佛萬貞兒還在他的身邊。
“要讓一個日子不好過的方法太多了。缺衣少食,隻說自己忙得忘記了,稍後補上。再假惺惺的責罰兩個太監宮女,這件事情便抹平過去。那些不懷好意的眼神,我就這麼看了幾年。那幾年,隻有她陪在我身邊。”
那段日子,太難熬了。
如果不是萬貞兒,他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有她在我身邊,我就很安心。”朱見深抬眸,看向薑煙:“你知道這樣的感覺嗎?這個世上,隻有她是你最信任的,她活著,你才覺得這片天地是溫暖的。她不在,縱然炎炎夏日,也仿佛數九寒冬。”
“後來,我當了皇帝。我想讓她成為我的妻子。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她可以做我的妻子。所有人反對。”
“我等啊等,等到我們第一個孩子出生。我高興極了。不光是因為我有了孩子,也因為我終於有一個理由可以給她我想給的一切。皇後之位不行,那便做貴妃。她是我的枕邊人,心中人,她陪我吃了太多苦,受過太多刁難。從前,是她護著我。如今,我也想護著她。”
朱見深拿起桌邊的酒,一口一口的喝著。
望著薑煙的時候,突然笑了:“你知道我在幻境中可以再見到她,有多高興嗎?”
“若是有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一刻不離的照顧我們的孩子。這樣,貞兒不會傷心。我也不會讓她一直傷心。”
薑煙聽著朱見深的剖白,也被感染得有些鼻腔發酸。
同樣是帝王與寵妃,世上的人都去歌頌長恨歌,卻對朱見深和萬貴妃滿是揶揄調笑。
隻因為年齡,他們之間的感情就好像成了滑稽的代名詞。
朱見深喝得酩酊大醉,看著長明燈。
燈火中,他看見了貞兒。
他舉起酒壺,對著燈火輕聲道:“你慢些走,等等我。”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萬貴妃去世。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朱見深去世。
薑煙看著紫禁城的大雪被烈陽消融,看著曾經發生在這座皇宮中的愛侶在幽冥中再次重逢。
朱見深或許不是最好的皇帝,可他接手的王朝早已不是那個煊赫的大明。
於謙和景泰帝縱然力挽狂瀾,隻是大明這艘大船上早已出現殘破跡象。
他像是個修補匠,修補君臣關係,修補邊境軍心,修補各地流民災情引起的動亂,修補著大明。
可到最後,他其實一點都不眷戀這個王朝。
義無反顧的奔向曾經與他患難與共的女人。
薑煙看著紅梅掉落,陽光灑滿大地,朱牆依舊,隻是故人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