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不會一成不變。我想,便去做。我知,便去行。行之所致,便照所知。”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①
薑煙看著王守仁,天空仿佛有一道驚雷帶著閃電劃破,在漆黑的夜裡,光明驟現。
眼前這一切,薑煙隻覺得玄妙奧然。
她或許一輩子也不明白這個道理。
但有一點薑煙可以確定。
就算不明白,但她本身在許多事情的抉擇行動的時候,就已經是他的踐行者。
在這個被四書五經教條一般框起來的世界裡。
王守仁在貴州天地中與旁人講的那一句“知行合一”,猶如平靜無波的池水中被投入了巨石。
水花四濺,漣漪由龍場這個洞窟中泛開,一圈,又一圈……
幽暗的天空陰雲滾滾,隻是從雲間泄下一道光,給了大明一道絢爛多姿,又格外與眾不同的光。
沒有呐喊,沒有歡呼。
隻有在洞窟中靜坐的王守仁,他徐徐聲音訴說,落入那些學子的耳中,也落入那些在同僚的心間。
薑煙屏住呼吸,以為王守仁的“悟道”就要這麼結束。
可須臾間,山洞又化作鄱陽湖上的水戰。
他變得更為蒼老,但那雙眼睛也愈發平靜。
周圍箭矢密布入網,火光四起,還能聽見火器的劇烈聲音。
鄱陽湖上,他還是那副文官的模樣,可臉上的悍勇卻絲毫不低於身邊的武將。
這些年,劉瑾死了,王守仁走出貴州龍場。
他剿盜匪,威名震懾贛鄱大地。
他終究是做到了少年時期所想,為國效力。
南昌寧王叛亂,王守仁設計誘敵離開,再帶人直搗老巢。
寧王上當,再回來的時候,與王守仁在鄱陽湖水戰三日,最終戰敗。
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一次功成名就。
可王守仁卻在寧王府裡知道了另外一個人。
“寧王妃……”王守仁在監牢裡見到了被關起來的寧王。
寧王文韜武略,底下人唯恐他會逃跑,手腳都戴上了鐐銬。
朱家子弟,縱然戰敗,這位寧王也從未低過他高傲的頭顱。
寧王一係與皇帝之間的恩怨,早已不是一兩日。
就算是叛亂,寧王也從不覺得自己有錯。
真要細究,也隻是他技不如人,落入這讀書人的手中。
可聽王守仁說起了王妃,寧王的眼神動了動。
王守仁自然的坐在監牢外,苦笑:“寧王妃的父親曾是我的老師,我雖未見過這位師妹,卻聽師父提起過,她是極有才學的。”
寧王抬眸,看著贏了自己的王守仁,冷嘲道:“你到底想說什麼?攀關係攀到本王的頭上來了?你這腦子也不警醒嘛!若有這樣的關係,你以為你那位皇帝會心裡舒服?”
“王妃投江了。”王守仁靜靜道。
薑煙就站在旁邊,看著原本還滿臉桀驁的寧王收起所有表情,目光動了動,最後竟然匍匐在地上痛哭起來。
“我該聽她的。也不至送了她的命。我該聽她的……”
方才還不可一世的男人,在得知妻子死訊後,仿佛所有鎧甲都驟然破碎。
潮濕陰暗的監牢裡,隻剩下一個心碎哭泣的男人。
他沒了自己的宏圖霸業,沒了王爺的身份。
也沒有了妻子。
薑煙倒是聽說過這位寧王妃。
寧王妃是婁諒的女兒,飽讀詩書,還習得一手好字。
寧王叛亂之前,王妃還曾寫詩勸過他。
隻是寧王不聽。
失敗後,寧王妃跳入贛江自儘。
傳說,寧王妃的屍體不僅沒有順水而下。相反,還逆流而上回到南昌地段。
王守仁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再想到他這些年遇到的那些匪徒。
無言起身,走出監牢。
看著外麵灼熱的陽光,對跟過來的薑煙說:“看啊,誰的心裡其實都有這樣的一輪明日。”
魚肉百姓,企圖造反的寧王。
為非作歹,禍害鄉裡的土匪。
他們心裡都有一輪明日。
這輪明日,是良知。
“先生,您做到聖人了嗎?”薑煙看著陽光下的王守仁,明明他們隻是一個在長廊外,一個在長廊內,卻仿佛已經身處兩個世界。
幼年的王守仁就說過,他要做聖賢。
如今,是聖賢了嗎?
王守仁搖搖頭,又點點頭,雙手伸出,仿佛感受著陽光。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之後,人人皆可成聖賢。”②
王守仁看著薑煙,朝她遙遙一拜:“我亦行在路中。”
薑煙連忙回禮,再抬頭的時候,王守仁已經不在。
黑暗中,她看到無數人。
他們有的人讀了先生的著作,有人沒有讀。他們在這個世上忙忙碌碌,為一日三餐,為心中理想。
他們做的說的,好像沒提王陽明先生,又事事句句在提。
薑煙朝著混沌的虛空再次一拜。
這一拜,拜的是被豐富的中國人精神家園,拜得是在這片土地運行千年,依然充滿活力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