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麵上的風吹起衣服一角,露出裡麵打補丁的內襯。
宋應星淡定的把衣角撫平,手持魚竿隻平靜的對薑煙說:“我放走的那些人,他們都是大奸大惡之徒嗎?不是的。都是活不下去的百姓。將他們關在獄中,又有什麼意義呢?”
獄中人滿為患,細問下來都是苦不堪言的命罷了。
起初上官責難他,他認了。
畢竟放走人犯,程序上他的確不對。
所以後來他也去勸了那些放走的人,讓他們放棄繼續做海盜,好好的回家種田。
安撫了那些人之後,上官又開始誇他。
“姑娘就當我是個不好相處的人吧。要我繼續與這樣的上官共事,我真的做不到。有事時,我便是天底下最婦人之仁的蠢貨。待沒事了,我又是普天之下最最能言善辯的聰明人。我哪裡聰明?不過是瞧不得人吃苦中苦罷了。”
這些人吃了苦中苦,也做不了人上人。
宋應星看透了。
還不如回家寫他的書,守著幾畝薄田,也餓不死,不是嗎?
薑煙被宋應星說服了。
她想不出能用什麼理由反駁。
那個上官嘴臉變幻之快,她也是見過的。
隻能說,也的確是那樣油滑的人,才能在官場上如魚得水。
宋應星做不了那樣的人。
可之前宋應星曾跟薑煙說過,隻有官員缺口大的時候,舉人才能等到官職。
崇禎十六年,大明已經是大廈將傾。
宋應星這個從前最高也不過正八品推官的人,竟然被任命了正五品的任南直隸鳳陽府亳州知州。
跟著宋應星趕路赴任,薑煙在路上忍不住問:“您不是不當官了嗎?”
這些年來,薑煙看著宋應星在鄉野過得怡然自得,當官的時候反倒是一肚子鬱悶。
怎麼現在又要去赴任?
宋應星腳步一頓,隻匆匆回了薑煙一句:“大明需要我。”
從前,他是小官,改變不了什麼。
如今,他這小官都能當上正五品。可想而知如今的官場是何模樣!
這些年宋應星也一直都與大哥宋應升有書信往來。
朝中局勢,他不說了若指掌,其中一二還是清楚的。
大明已是危在旦夕,他怎麼還能在家中坐得住?
趕路到亳州。
剛進來看到的儘是破敗。
縱然在上一次楊堅的幻境中,亳州也不是如此模樣。
大街上有人,但都衣衫襤褸,不少人身上還帶著傷。
府衙都被燒毀了。
闖王的人來打一趟,清軍再來打一趟。
好好的亳州,打得儘是瘡痍。
不僅沒有府衙。
亳州的官員,要麼死了,要麼逃了。
留下來的也都沒有了多少心氣兒。
整座城,有人,卻如同死了一樣。
“欺人太甚!”宋應星紅著眼,強忍著淚水搬走破敗府衙前的碎石:“我大明怎能被那些蠻夷禍害至此?欺人太甚!”
他生在萬曆年間,江西一帶在明朝時頗為繁華輝煌。
見過富饒的江南水鄉。
再看這鐵蹄踐踏過的亳州,宋應星隻覺得滿腔怒火無處發泄。
“我寫了那麼多書,讀了那麼多書……”宋應星頹然坐在府衙前,任由碎石劃破僅有的幾件完整衣衫:“我卻找不到救大明的方法。”
他沒有一刻如同現在這般,這麼的痛恨那些無用的書籍。
可就算是這樣,宋應星也強打起精神。
他用自己的錢簡單的修繕府衙,又在城中建書院。
隻是,戰火已經焚燒過這裡,修建出來的也隻是一片空洞。
薑煙走到宋應星身邊,看他呆呆的望著府衙,又去書院枯坐了一整天。
次日一早,東方啟明星剛亮起的時候,宋應星說:“走吧。”
“去哪裡?”
薑煙追上他。
宋應星抬頭望著東邊的啟明星:“回家吧。”
他好似預見了什麼,走時的背影早沒了來時的堅定。
仿佛風中飄搖的一根草。
崇禎十七年。
大明,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