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也正如宋應星所期盼的那樣。
萬曆四十三年, 南昌乙卯科鄉試,一萬多名考生中。宋應星位列第三, 宋應升位列第六。
整個奉新縣,隻有他們兄弟二人高中舉人。
他們騎著高頭大馬回到家,那個農家小院已經張燈結彩等著他們的到來。
宋應星和宋應升兄弟倆跪拜父母後,又在族親和村人的簇擁下去了宗廟上香磕頭。
一時間“奉新二宋”聲名遠揚。
兄弟二人更是被家鄉的父老鄉親們寄予厚望,覺得宋家終於要在時隔兩代人後,一口氣出了兩個走上仕途的舉人。
可一切輝煌也止步於此。
從1616年,到1627年, 整整11年。
宋應星趕赴京城考了六次,期間還去白鹿洞書院求學。
均落第。
“旁人都說我是‘傷仲永’。”宋應星毫不介意的笑了起來。
如今的他已經蓄起了胡子, 也從當年二十八, 高頭大馬上的年輕舉人,成了個看起來碌碌無為, 實則也的確沒有什麼建樹的四十歲中年舉人。
崇禎四年,大哥宋應升由吏部銓選, 得了個浙江桐鄉縣令。
宋應星站在村口,揮手告彆大哥。
看著大哥漸行漸遠的身影,長長的歎了口氣。
“羨慕嗎?”薑煙看著遠走的宋應升,再看身邊的宋應星。
他的模樣愈發趨近現代時候了, 隻是少了皺紋,少了白發和老年斑。
宋應星搖頭,轉身回村裡的時候, 一點猶豫都沒有。
“其實,這幾年是我最快樂的時候。”宋應星擺手,隻看著老舊的家門,輕歎:“我是歎息, 父親至死也不曾見到我們兄弟高中。”
那是宋家人心頭的一個結。
宋應星自己並不為難,隻是遺憾不能讓父親走的時候如願。
“我這些年來考科舉,越考越覺得無用。”村裡也沒外人,宋應星說話那是一點顧忌都沒有。
“然薦人之人,與人所薦之人,聲應氣求,仍在八股文章之內,豈出他途?”宋應星失望的搖頭,他這些年在路上的日子極多,看過的事情也不少。①
他帶著薑煙走到田間,看著剛剛冒出芽來的秧苗,水牛趴在田邊的樹下,水田裡還能看見小泥鰍遊過。
“高門子弟瞧不起農民,覺得他們臟,一輩子就隻能當農民,是低賤的人。讀書的人也瞧不起他們,張口閉口的粗俗之輩。”宋應星冷笑:“可沒有了這些農民,他們就隻能餓死。是那些高門子弟會侍弄田地,還是那些自以為讀了幾天書就了不得的讀書人能分辨出什麼是雜草,什麼是秧苗?”
就是因為看多了這些人,所以在現代得知還有人專門學習農業的時候,宋應星才會那麼驚訝。
“八股文中選出來的,不一定都是不好的人。但他們也不一定都能明白這些最簡單的道理。”
越考,宋應星就越覺得八股文中沒有他想要的東西。
所以也漸漸釋懷了落榜這件事。
在老家的這幾年裡,宋應星侍奉母親,教養兒子,與妻子也相處得極好。
他去田裡,去山中。
他看春日的白蠶,夏日田邊的水車,秋日沉甸甸的稻穀,冬日火爐裡燒紅的木炭。
看身邊的一切,所有東西在宋應星的眼中仿佛都是有趣的。
薑煙見過宋應星守在鐵匠鋪前盯著人家打鐵,這樣能看幾個時辰。
還跟著村中的農人一起下地,學著他們一起從春天到冬天,經曆整個“春播夏長,秋收冬藏”。
少時想要問先生的問題,也在他自己這裡得到了答案。
當年一同讀書的人見他這樣,說他自甘墮落。
好好的舉人,就算會試不中,也能等到為官的時候。
偏要去鑽研這些奇淫巧技,旁門左道!
“我不覺得這是什麼不好的東西。”被曾經的同窗罵過後,宋應星轉身蹲在田邊觀察他的稻穀,聲音很低。
也不知是說給那個走遠的同窗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薑煙在旁邊看得心酸。
就是看過從前的宋應星有多張揚,再看如今這個宋應星,對比之下就會知道他有多堅毅。
人,都能在一帆風順時瀟灑恣意,卻不一定都能沉穩安靜下來。
隻是這樣的日子也隻過了四年,宋應星麵對著愈發捉襟見肘的家庭情況,不得不選擇離家外出謀生。
“幸虧我年輕時候還有個舉人的功名。”宋應星哈哈笑著,完全不覺得自己這個時候落魄有多淒慘,隻頗為自豪的對薑煙說:“否則我連縣學教諭也做不了。”
在袁州府分宜縣離家較遠,但好在酬勞還行,每個月的月奉也夠家裡糊口。
前後七年的時間,宋應星就是在這樣的奔波下生活著。
令薑煙震驚的是,宋應星的許多著作都是在這七年中寫出來的。
白天就各種看,晚上回家就各種寫。
每個月的奉銀,留下夠自己生活的,便都送回老家。
大哥也偶爾會送些銀子回來,給母親補身體。
一直到崇禎十一年,宋應星升官了,從之前的教諭升任福建汀州府推官,掌管刑獄。
但兩年後他任期不滿,直接辭官歸裡了。
“你就這麼走了?”薑煙跟著他也到了福建,現在又重新往江西趕。
小船上,薑煙瞪著眼睛看著他:“你好不容易當上的官,這就走了?”
宋應星還有閒情在船上釣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