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丫頭笑著搖頭:“回夫人,奴婢是霍將軍一年前贈給君侯的,現做些灑掃庭院的差事。君侯新賜了名字,夫人喚奴婢綠雲即可。”
說著一行人走出陰影處,在昏黃的燭光下,林容這才發現那丫頭麵容白皙,姿色嬌嬈,頓時意會。陸慎麾下部將,贈美於上,隻怕不是做丫頭的,是侍候床幃之事的。
甫進院子,便見匾額上題著遒勁有力的“止戈”二字。過千竿翠竹,便見青鬆撫簷,一列闊朗的廣廈映入眼簾。
虞嬤嬤站在廊下,福身行禮,道:“夫人,君侯適才回府,正在小憩。”
林容鬆了口氣:“既如此,我就不便打擾了。”
虞嬤嬤笑著搖頭:“君侯在金明台宴請破宣州有功的部將,雍州兒郎豪爽,君侯對他們的敬酒又來者不拒。聽隨侍者講,今兒晚上不知喝了多少酒,連燒酒也喝了三壇子。夫人做的點心,潤肺沃心,正好驅驅這燒酒的灼氣。”
林容一聽他喝醉了,就更加不想進去了,喝醉了的人,平時的情緒都被放大了。清醒的時候,可以憑理智容忍自己這個仇敵之女。喝醉了,那可不見得了,她臉上裝出幾分惶恐的神色:“嬤嬤,還是等君侯醒了之後再進點心吧。我……我實在是……有點怕……”
虞嬤嬤還是搖頭,看著這位才十六歲的小夫人有些許無奈,半是哄半是威脅:“夫人不知,咱們雍州一向依著這些老規矩的,便是老太太、太太也是要來信問的。夫人連三日洗手做羹湯也不全禮,老奴真不知道怎麼回複老太太、太太。至於怕,那就更加不必了,世上哪有怕夫婿的妻子呢?”
林容無法,隻好提步向前而去,忽瞥見翠禽、鳳簫都叫虞嬤嬤攔在門外:“君侯喜靜,內室不得侍從往來,請兩位姑娘在外間等候。”
翠禽、鳳簫都望著林容,隻聽她的示下。林容擺手:“既然虞嬤嬤這麼說,你們兩便在廊下等我吧。”
林容心裡默默翻了個白眼,不得侍從往來,聽不得半點聲音,當自己是豌豆公主嗎?
她提了食盒,慢吞吞往裡踱步,見裡麵四角點著四架洋漆百步燈,暈著幽幽的黃光。
她掀開帷幕,又見一紫檀平璃紋大案,牆上掛著《遠山疏樹圖》,左右懸著草書楹聯“萬花深處鬆千尺,群鳥喧時鶴一聲”,案上隨意散亂著書畫,幾支玳瑁管紫毫筆、一錠古狻猊墨、端石雕蟾紋硯。
書案後的彩漆雲芝椅上斜倚著個男子,他穿著家常的寶藍綢直裰,頭束著青玉蓮花冠,一手屈指,閉目輕輕叩著桌麵,一副十足風流世家子的派頭。
隻是這世間的公卿世家子,出身門閥比他高的,沒他兵強馬壯,沒他權威勢重。
林容行至案前三步,緩緩福身行禮:“妾身崔十一娘,見過君侯。”
男子並無反應,手指依舊輕叩著書案,閉目養神。
林容不急不徐,靜靜立在那裡,等過了三息,又才開口:“妾身崔十一娘,拜見君侯。
陸慎這才睜開眼來,望著軒窗外的勁竹,自言自語卻儘是殺意:“投鞭渡江,立馬吳山,能寫出這句詞,可見伊稚斜其誌不在小。先滅伊稚斜,再下江州,天下鹹安。”
陸慎說罷,轉頭望向林容:“夫人以為如何?”
陸慎的眼光從來都是充滿了審視和壓迫,林容微微低頭,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回道:“妾身一介婦孺,見識淺薄,不敢置喙軍國大事。”
陸慎問:“江州的事,也不知嗎?”
林容默了默,打開鏤空攢心盒子,露出兩朵極可愛的雕花鮑螺,複道:“虞嬤嬤今早吩咐妾身,言道,雍地新婦入門三日必要洗手做羹湯。妾雖從江州而來,卻也不敢不遵雍地之禮,故而打擾君侯,望祈恕罪。”
陸慎聞言臉色稍緩,又聽那女子道:“妾在閨中時,偶聽得時人傳唱一詩——玉顏自古為身累,肉食何人與謀國。又聽人言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倘我是個男兒,自在沙場上用命,便是死了,自有我的一番歸處。隻我是個女子,生養之恩,父母之命,一層一層壓下來,如何動彈得了?君侯厭惡崔氏,妾身甘願領受。”
這番話說得很有技巧,天下美貌的女子皆因容顏而誤,全是身若浮萍,身不由己之人。倘若陸慎真是個心懷坦蕩的昂藏偉丈夫,又豈會同一介弱女子計較呢?
陸慎聽罷,語氣裡帶著幾分揶揄,問:“聽聞令尊在江州半日靜坐,半日清談,軍政皆出自你母親之手,可有此事?”
林容對此一無所知,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簌簌落下兩行淚來,略帶哽咽:“子不言父之過。”
陸慎望過去,少女立在燈旁,低垂臻首,杏眼微濕,亭亭直立在那裡,仿佛一枝粉嫩的雨後杏花,略有清風拂過,便生愣愣地落下一地晨露來——這正是她的可悲之處了!
陸慎頓時了然無趣起來,不過一個弱女子罷了,他揮揮手:“出去吧,以後不必來見我了。”
林容知道自己這是過關了,輕輕福身:“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