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容隻得如實道:“今日去菊影園赴宴,出來的時候撞見夏侯璋的夫人,她攔住我的去路,泣血相求,說自知夏侯一族罪孽深重,隻她一雙剛出生的兒女實在可憐,想求君侯開恩,這張宣紙是她塞到我手裡的。”
陸慎麵色不變,問:“此事,你怎麼看?是開恩好,還是不開恩好?”
林容回:“此乃外事,妾身不該多言。”
陸慎哼一聲:“夫人,你接了她的陳情書,又展在書案上細瞧,想必也是有話要說。你我夫妻,但說無妨。”
他何時稱呼過自己為夫人,僅有的幾次,哪一次不是譏諷?
林容聽出他語氣裡的不滿,又覺得疑惑,從他進院子來,自己又何曾替那夏侯大奶奶求過情,何曾替那兩個孩子說過一句話?
本來已經打定主意不要多管閒事,閉口不言的,林容沉默片刻,忍了忍氣,終是忍不住:“沒有,妾身沒有話要說。君侯倘若非要妾身說出什麼來,那便隻有可憐夏侯夫人了,可憐她嫁錯了人,落得如今的下場。可見女子還是不要嫁人的好,嫁得一個不好的夫君,尋常受氣受辱倒還算小事。像夏侯夫人這樣,才是真的淒慘。”
陸慎聽出言外之意,橫眼過來,冷笑:“我看你想說的話,還不止這些?”
林容這算是明白了,這廝就是來故意找茬的,她今日打算去渡口,叫他打斷,本一肚子的不耐煩。
陸慎這樣陰陽怪氣得咄咄逼人,縱使泥人也有三分氣,林容後退一步,福身行禮:“此雖外事,妾身本不該過問,不過君侯今日問起,妾身便直言了。君侯此前早有律令,刑平國,用中典,不得妄殺無辜。夏侯一族叛亂謀逆,已儘數鏟除,絕無死灰複燃之可能,依君侯頒布的新典,婦人不可殺,年未滿七歲幼子不可殺。”
她福身說了一通,見陸慎立在原處,臉色越發難看起來,心裡惴惴不安,終是強打著精神說完:“君侯此舉豈不是朝令夕改!”
湖邊有些小燈,陸慎遠遠望去,那湖麵似瞧上去似乎起了一層白茫茫的霧氣,不過了多久,他轉身過來,見右手旁是一滿雕靈芝如意紋的楠木衣架,桁木上搭著一襲華美的雀金裘大氅,緩緩念道:“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
又忽地撫落,輕輕一推,轟隆一聲,連那楠木衣架也倒在地上,林容連忙後退幾步,這才沒被砸到,一時頗有些瞠目:“君侯!”
陸慎踩在那襲雀金裘上,嗬斥:“你不過一介內宅婦人,又淺薄無知,見識短淺,怎敢開口置喙軍政要事?”心裡不無萬分嫌棄:縱使有些許皮肉上的功夫,博得幾分歡心,終是個不入流的無知蠢婦。
林容聞言,抬頭望去,眉目澄淨坦然,並不以之恥,也並不跪下請罪。
陸慎見那婦人反倒直起身子來,神色間也並不畏懼,喝道:“怎麼,你還有話要說?”
林容本不想再說,隻不過是陸慎問起來,也算儘到一份心力,雖則不自量力,依本心而言,總是不能見死不救的:“妾身固然淺薄無知,卻也知令出法隨,不得隨意更改。君侯朝令夕改,豈能膺服天下俊才?”
陸慎冷笑兩聲,深覺崔十一娘果然驕縱淺薄,這些日子在床幃之中給了她幾分好顏色,便膽大妄為起來,從袖子裡取出一道藍底折子扔在那婦人臉上:“你的罪行尚不可恕,還敢替旁人求情?”
那力道甚大,折子迎麵飛來,林容後退幾步,卻還是沒避過去,叫打在額頭上眼眶上,頓時紅了一片。
林容眼眶頓時又酸又疼,不能自控的流出淚來,她一手捂著眼睛,一麵彎腰把那折子撿起來,一目十行,一名歌姬叫弄死了,不是殺死,而是弄死。林容默默無言良久,那些曆史書上的片段頓時紛至遝來,菜戶,兩腳羊,殺妾做軍糧,這就是亂世,也許……也許自己將來的下場……
陸慎見那婦人沉默,譏諷道:“怎麼?無話可說了?”
這一份條陳,與其說這是一篇陳情表,倒不如說這是一篇討伐林容的檄文,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倒叫她有些不好反駁:“折子上所說之事,妾身委實不知,楊大人的帖子我也並沒有瞧見過……”
話未說完,便被陸慎冷笑著打斷了:“不知?城外彆院是否是你經手安排?你若不知,又怎會做此安排?”
她是為了想叫江州那些人護衛去千崖蕩,這才安排在城外彆院,離渡口近一些的。隻是。這個理由是萬萬不能不能說出來的。
林容艱難回:“是妾身的安排,卻不為包庇。妾身隻是想著那彆院空置,又裡渡口進些,免得……免得……”
她站在那裡,見陸慎疾言厲色,心裡恍然,又何必解釋呢,反正早晚都是要走的,難不成睡了幾日,還真成了夫妻麼?頓時,便閉口不言,垂眸道:“妾身,無話可說。”
陸慎見她這樣,不思罪責,反覺得自己沒錯,更是大為光火,訓斥道:“無知蠢婦,你是無話可說,還是無可辯駁?”
林容垂下眼瞼,再不肯說一句話,也不肯認錯,腰背挺得極直,心裡默念,馬上就能去千蕩崖了,再忍忍,再忍忍。
陸慎冷笑三聲,道:“崔十一娘,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說罷,往外吩咐:“來人,備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