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下麵鼓掌的同事們並不熱情,時間線應該是在他與病人起衝突後不久。
院長讓他說幾句感言,謝清呈站起來,眼眸平靜地掃過下麵的一個個人。
他沒說感言,他說的是:“這是我最後一次在本院進行報告,我已經決定辭職。”
“……”
幾個沒帶腦子的實習醫生還在機械式的拍巴掌。
但是拍了沒兩下,實習醫生就回過神來了,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嘴巴長大,和底下所有人一樣茫然地看著謝清呈。
謝清呈是他們醫院最年輕有為的大夫,能力強悍得仿佛像個變態。在他之前,滬一醫院從來沒有出過這個年紀的副主任醫生,哪怕他前陣子有些不當言論,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哪個醫生一輩子沒和幾個病患起過衝突?
可是謝清呈說,他要辭職。
院長的神情頓時變得很僵硬,乾笑兩聲:“……謝醫生,你先下去吧,工作上的事,會議結束了再說。”
醫務主任也在強顏歡笑,拿過話筒:“謝醫生這陣子是心情不好吧。秦教授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誰也接受不了,謝醫生和秦教授的科室近,從前同事關係一定也很不錯,當時你又親眼目睹了秦教授的犧牲,你有些情緒我們都能理解……”
“我和秦慈岩不熟。”謝清呈打斷了她的話,“我也沒有因為秦教授心情不好。”
“我隻是不想做下一個秦慈岩。”
下麵有秦慈岩的學生忍不住了:“謝清呈你怎麼說話的?什麼叫不想做下一個秦慈岩!我老師為醫療事業奉獻了一生,你怎麼——”
“但我不想。”
“……”
“醫生對我而言隻是一份職業,我會做好我該做的事情,但我不覺得在這個崗位上犧牲生命是正常的。”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在座各位中的很大一部分,要因此熱淚盈眶,甚至引以為榮,要不顧安危,搶救程序上存在問題的病患。秦教授可敬,但他最後出事是他咎由自取。他為什麼要給一個精神病的母親,在手續不完全的情況下動刀。”
秦慈岩的學生們霍然而起:“謝清呈,你——!!!”
“恕我完全無法理解。”
會議室亂做了一團,小醫生的悲憤全都壓不住了,噴薄而出:“你說什麼風涼話!”
“什麼咎由自取?你覺得秦教授的死是他自己的錯嗎?”
“謝清呈你忘了你以前是怎麼談論精神病人的?是你一力支持要讓他們生活在社會裡,要對他們寬容,把他們當做普通人對待,現在你怎麼變了?出了事你就怕了,對不對?秦教授出事那天你親眼看到了他是怎麼犧牲在崗位上的,你怕了!”
“你看著他被血淋淋地拋下去,你看到他辦公室裡的血,你畏懼了是不是?你怕哪一天遇到這種事的人就是你自己!你接觸的全是精神病人,你比他還危險的多!你怕你就直說!沒人會笑話你!你彆貶損秦教授的犧牲行不行!”
謝清呈冷淡道:“對,我是怕了。”
小醫生咬牙切齒:“那你還說什麼對精神病人一視同仁——”
“請問你們對癌症病人是怎麼說話的。會直接說很遺憾你馬上就要死了麼。”
謝清呈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眉眼如霜雪般寒冷:“你們也不會這麼說吧。”
“真相是真相,語言是語言。我作為一個精神衛生科的醫生,我必須要給病人希望和鼓勵,讓他們覺得自己被當做一個正常人對待著。”
“但各位捫心自問,你們有誰會對有危險性的精神病患者真的不存在芥蒂?你們誰願意與他們單獨相處,甚至把自己的性命毫無保留地交給那些病人。”
“……”
“你們誰做的到。”
“所以……你說的那些都隻不過是場麵上的漂亮話……你根本……你根本……你根本就是個做了婊/子又要立牌坊的虛偽小人!!”
謝清呈不和那失了態的人吵,他依舊非常的冷靜,冷靜到近乎冷酷,冷酷到近乎冷血。他說:“秦慈岩或許是個聖人。我隻是個普通人。我上班穿上這身衣服,是看病的醫生,我下班脫了衣服之後我有家庭,有妻子妹妹需要照顧。我沒他那麼高的覺悟。”
“……”
“你們想當秦慈岩就當去吧。”
謝清呈說著,把剛剛獲得的評職胸牌摘下來,放回了紅絨布墊著的緞盒裡。眼神極為清醒,極為冷靜——
“我隻想做普通人。”
視頻放到這裡,畫麵忽然閃動兩下。
驀地熄滅。
WZL死亡遊戲倒計時已經結束,警方再不能容忍對方這種得寸進尺的行為,對信息傳播的控製權是早就可以奪回來的,隻是因為牽扯了滬州無辜居民的恐怖襲擊讓他們不敢妄動,隻能任由對方囂張。
到了這時,他們總不能再讓畫麵繼續,上麵下了命令,熱鬨了一晚上的“血腥之劍”廣電塔終於像是從魔鬼的操控中清醒,被斷去總閥。
砰的一聲,大斷電的聲響。
猶如舞台謝幕,廣電塔整個失去了光彩,瞬息間不見半寸光輝,它在今夜的“暴走”後徹底歸於了死寂,像癱倒在校園中央的巨獸,沒了任何生機。
廣電塔後麵,大火還在燒著,衝天的火光染紅了檔案館上空的夜色。警察們圍站在陷落於熊熊烈焰中的那棟百年老樓附近。有人撥打了119緊急通訊。
校園的各處都是喧嘩聲,今夜無人入睡。
而車內,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視頻沒了。
畫麵結束了。
但賀予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廣電塔——他非常平和,平和地甚至有些可怕,就這樣看著已經徹底黑去的燈塔,一動不動。
——
“絕大部分精神病人,都是正常人類對所處不正常的環境做出的反饋……”
“不平等的社會關係,不正常的氣氛,這些對於‘他們’造成重大心理打擊的罪魁禍首,很諷刺,幾乎全部來源於家庭,職場,社會,來源於‘我們’。”
“賀予,你遲早要靠你自己走出你內心的陰影。”
“你需要重新建立與人,與社會之間的橋梁。”
“我祝你早日康複。”
“喂,小鬼。”
“你不疼嗎……”
“……”
當年謝清呈說過的那些話,那些撬開了賀予內心枷鎖,讓他多少願意視謝清呈為不同的鼓勵,那些在賀予曾經極度困頓時,給與過他的安慰,在這一刻都如芥子塵埃般浮上來,卻顯得說不出的荒謬冰涼。
賀予看著燈塔。
燈塔無光,他的眼底也黑的可怕。
算了算日子,也就是這些視頻拍攝的幾乎同一時間,前後相差估計不會超過一個月,謝清呈就辭去了他的私人醫生一職,然後就仿佛要脫出龍潭虎穴,遠離什麼惡性傳染病病人似的逃之夭夭了。
醫生在給他清創,手臂上那個槍傷,竟好像忽然劇痛了起來。
不然他怎麼會覺得全身發冷?
又為什麼麵色蒼白?
“……賀予。”
“……”
“這件事我……”
賀予聽到旁邊謝清呈的聲音。
他耐心地,等待著謝清呈把話說下去。
一秒,又一秒。
可謝清呈沒有繼續了。
這些話確實都是他說的,無論起因是什麼,目的是什麼,其中藏著的秘密又是什麼,這些都是他親口之言,而且在秦慈岩事件的浪潮中,賀予確實是被他犧牲的那一個。
那麼,他也就確實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再和這個少年多做解釋。
這一瞬間賀予忽然覺得很荒謬——他原本就討厭醫生,他一開始也厭憎謝清呈,謝清呈是靠什麼獲取了他的信任,又是用什麼辦法讓他多少對他敞開了一點內心的大門?
不就是所謂平等的對待,不就是將他視為正常社會的一份子,支持著他從黑暗的惡龍巢穴裡走出來,去碰一碰外麵的萬丈光芒?
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他不知情的地方,在秦慈岩出事後,在謝清呈離職前,這個男人又說了什麼呢?
賀予慢慢地合上眼睛,他覺得自己的臉頰好像被誰毫不容情地摑了一掌。
那一巴掌因為隔著沉甸甸的歲月,落在臉上時,力道已經不那麼重了,賀予認為自己根本不會因此有任何情緒的起伏。
隻是血肉間,隱隱的,終還是會有一些輕微的刺痛。
“好了。傷口暫時給你包紮了,我派個人送你去醫院。”負責醫務工作的警隊人員對賀予道,“還是要趕緊處理一下。你跟我去另一輛車上吧。”
“……”
“同學?”
賀予睜開眼睛。
他太平靜了,平靜得太讓人覺得恐怖。
謝清呈的手機有一個接一個的電話打進來,關心的,著急的,確認的……目的不同的電話都在此刻瘋狂地湧入。
謝清呈沒有去接。
他看著賀予的側影。
而賀予隻是溫文爾雅地和那位警隊裡的醫生說了句:“謝謝,真是麻煩您了。”
長腿一邁,步履從容地下了車。
他往前走了幾步,直到這會兒他要提前先走了,他才終於願意停下來,微微側了臉,警燈的紅藍光在他光潔的側顏描上一層變幻莫測的光邊。
他輕輕笑了一下,火光在他暗色的眼裡閃爍:“謝醫生。想不到,真相原來是這樣。”
“……”
“裝了這麼多年,你也實在是犧牲太多,真是辛苦你了。”
“……”
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賀予覺得當真是太諷刺。
這麼多年,他最怕的,就是被人當作異類。
是謝清呈走進他孤獨的巢穴,給予了他一個美好的信念,讓他的人生,第一次有了甲胄,讓他相信終有一天,他也可以找到通往正常社會的橋梁。
他是那麼堅定的相信著謝清呈的話,哪怕再是討厭他,哪怕被他劃得那麼界限分明,哪怕謝清呈曾經走得那麼無情,他還是理解他,還是傻子一樣捧著那幾句鼓勵他的話,披著他給予他的盔甲,執著的,過了那麼久。
可那甲胄裡麵,原來是帶著刺的。
他以為它能抵禦住外麵的冷嘲熱諷,可它卻在猝不及防時,從內裡觸發千根刺萬柄刀,它傷及他,從頭到腳。
謝清呈給他的信條是假的。
連他也騙他。
“謝清呈,你如果那麼害怕我,其實從一開始就可以直接告訴我。”
“你不用當麵一套背後一套,更不用和我講那麼多違心的大道理。那樣,也不至於……”
賀予停住了,沒有說完這句話。
他的身影很孤獨,聲音竟還是非常冷靜的——就像謝清呈曾經期望的那樣,就像謝清呈曾經教他的那樣。冷靜至極。
賀予最後隻是笑了笑,他淌的熱血還在謝清呈掌心,他的冷笑已飄零風裡。
而後他徹底轉身,頭也不回地跟著警隊的人,往另一輛車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