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呈……你那時候對我, 就真的一點多餘的人情也沒有嗎?”
“……”
謝清呈那個方向是逆著光源的,在深夜的黑暗中,賀予看不清謝清呈的臉上是怎樣的神情, 隻覺得那隻撐著他的手輕輕顫了一下。
“謝清呈, 你為什麼一定要走呢。”
賀予又問——他到這個地步,竟然還能是平靜的。好像越可怕越危急的場景,對他而言就越不算事。
“……”
“……你是騙了我吧, 那個時候不僅僅是時間到了, 是嗎?”
那個孩子的眼神。
這個少年的眼神。
就這樣, 平靜的, 幼稚的, 固執的,但又好像是……冷漠的。在這樣, 直兀兀地望著他。
掘地三尺,求不到一個答案。
謝清呈忽然覺得無法麵對他這樣的眼神, 他閉了閉眼睛:“……我先帶你出去。”
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堅持著帶賀予跑出檔案館。當他們從寂靜無光的室內,跑到喧嚷嘈雜的室外時, 眼前是警燈旋轉,耳中是警笛長鳴,一時如墜入萬花筒的世界。
鄭敬風的人也已經發現了L背後真正的意義,推測出了所在位置,紅藍閃光如同潮水, 從四麵抄近。
當謝清呈緊緊抱扶著血流不止的賀予, 走下台階時, 鄭敬風嘭地拉開車門, 從車上下來。
這次任務的刑警隊長臉上布滿了寒霜, 豹子似的眼睛裡透著關切與憤怒,兩種矛盾的情緒就像在他的麵龐上演著皮影戲,刀光劍影,精彩得很。
“謝清呈……”
“檔案館要爆炸了。你不能讓人再進去。”
這是謝清呈靠近鄭敬風後說的第一句話。
鄭敬風看起來很想掐著他們倆的脖子把他們都拿銬子拷上,但他的眼睛對上謝清呈的眼睛……那雙和周木英非常相似的眼睛讓他竟在最後一刻,變得不敢與之對視。
謝清呈臉頰上沾著血,鄭敬風不知道那鮮血是誰的,但那血跡讓他無比的愧疚。
是,他是不讓謝清呈靠近,謝清呈不是警察,沒有資格參與那麼多。
哪怕眼前的一切關乎著他父母十九年前的死亡懸案。他也隻能和謝清呈說,這是秘密,你必須交給我們。
可是組織的行動力往往低於個人,越正規的組織越是如此。更何況現在局內恐怕是有黑警,更何況對方團夥似乎還是善用高科技的跨境犯罪團夥,所以謝清呈把問題交給了他們十九年,到現在他們還未能給謝清呈一個落地的答案。哪怕是檔案館的破譯,因為各方的掣肘,他們來的也比謝清呈要慢。
“趕緊往回撤。”鄭敬風來不及驚訝也來不及多問,立刻把視線從轉到了對講機上。
“檔案館起/爆,全部後撤!”
他說完之後就把謝清呈和賀予帶上了警車,自己最後一個上去,砰地關上了門。
上了車,周圍所有人卻都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看著謝清呈。
不遠處的廣電塔似乎已經重新恢複了正常的燈光投影,謝清呈一眼瞥過去,那裡不再是猩紅色的丟手絹死亡遊戲了,上麵晃動著人影畫麵,也許是個廣告,但他沒有來得及細看,車子已經咆哮著啟動。
這時候校園的大路上已經基本疏散無人了,警車一路風馳電掣,紅藍光閃,逃也似的行出數百米,然後——
“砰!!!!”
身後傳來悶雷般的震顫聲,隨後是石破天驚般的巨響,伴隨著四麵看到這一幕情景的人的尖叫。
轟隆隆……
檔案樓果然爆炸了……
磚瓦如山崩裂,驟然掩蓋過往。
謝清呈靠在車上,隻要通過後車窗玻璃,就能看到檔案館方向騰起的滾滾火焰,卷地之風般把罪與罰都裹挾進去,絞成齏粉,碎成再也無法拚湊的殘片。
謝清呈閉上了眼睛,自始至終,都沒再回頭。
線索都成碎片,他也……回不了頭。
……
過了很久之後,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才停止。
車內很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案發現場。警車停了下來,警察陸續下車,外麵是呼呼的風聲,遠處火焰劈啪聲,還有……
忽然——
“你有什麼不滿?”
一個男人的聲音。
聲音很響,是車內的好幾台手機一起發出來的。
“你有什麼不滿,你去和院方說。”
謝清呈頓了一頓,睜開眼睛——是他被震的出現幻聽了嗎?他怎麼聽見了自己說話的聲音。
“不要在這裡和我理論。”
不,不是幻聽。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倏然睜眼——
是視頻!
傳輸到整個滬大範圍內的那個手機視頻竟然還沒停止!
除此之外,廣電塔上也在播放著與手機投影相同的內容。
他在看清廣電塔投影的視頻的那一刻,立刻就明白了為什麼剛才那些警察看他的眼神中透出一種本不該有的古怪。
視頻已經播放了有一些時間了,至少在賀予和謝清呈出來前,廣電塔就已經被視頻畫麵所占據。
謝清呈打開自己已經關機的手機,手機立刻就被黑客的強盜信號所綁架,他收到了那個和廣電塔實時同步的視頻畫麵。
那是好幾年前的自己。
他穿著滬一醫院的製服,雪白的衣襟上刺有淡藍色滬一紋章,胸口彆著塑封工作名牌和兩支筆。周圍的場麵很混亂,醫院內的病人們在圍觀,他站在自己的科室門前,麵前是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
“……”
謝清呈立刻就知道這是哪一天發生的事情了。但是——
他麵色微變,去看賀予。
賀予皺著眉,還沒有完全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不過他已經清楚了這段視頻就是剛才那個黑客想讓他點開,看一看“是否值得”的視頻。
他的肩膀還在流血,有警隊的醫生在替他緊急處理傷勢,對方和他說:“我給你清創止血,但會有些疼,你忍一忍。”
賀予漫不經心地說了句:“謝謝。”
疼、血、甚至是死,對他而言,確實都並不算什麼。
他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光線變化的燈塔。
畫麵還在繼續著。
視頻裡那個蓬頭垢麵的女人在嚎叫:“你憑什麼要我出示相關證件?你憑什麼要保安來盤查我?我就來看個病我容易嗎?你們醫院專家的號那麼難掛,號子都被黃牛搶走了!要加五百塊才能買到一個看病的位置!憑什麼啊?”
“人窮不但得死,還得受你們醫生擠兌,被你們區彆對待是嗎?你以為我想這麼渾身臟兮兮臭烘烘啊,我淩晨四點收了攤我就在你們院外頭等著開門,等著排隊,我有時間和你一樣弄得渾身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嗎?我真不是什麼壞人!”
可是年輕的謝清呈冷冷地望著那個抱著膝蓋哭倒在他麵前的婦人,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裡,神情漠然:“出了易北海那件事之後,你這樣在我診室門口坐著,卻不是我的病人,我知道你想做什麼?”
女人:“我隻想看病!!”
謝清呈麵無表情地:“你想要治病,我也想要安全,麻煩你,彆在我診室前坐著,該去內科就去內科,該去神經外科就去神經外科,我這兒和你手裡攥著的號子對不上。”
“可其他地方人都坐滿了,地上又不讓坐,我好容易找到個空位,我隻想歇一歇,站了一天了……”
“這話你留著和保安說吧,我就是個拿錢看病的。不想有因公殉職的危險。”
周圍的病人們原本並不想和醫生起爭執,都還拚命忍著怒氣,但眼見著女人被謝清呈凶得直掉淚,謝清呈講話又那麼咄咄逼人,不由地怒從心中來,有人衝著謝清呈吼起來:“你乾什麼啊!你沒媽嗎?易北海就是個個例,你不用一棍子打死所有病人吧?像你這種自私自利的人,簡直和秦慈岩先生根本沒得比!你也配當醫生?”
謝清呈眼瞼抬起,露出一雙銳利到有些刻薄的桃花眼:“不管你覺得我配不配,我就是個醫生。”
“我覺得為了一個病人去死不值得,被一個神經病殺害更是冤枉到可笑,醫生隻是一個職業,彆一天天地渲染著無我犧牲,進行著道德綁架。”
他的嘴唇一啟一合。
“一個醫生的命,永遠比一個無法自控的神經病的命重要得多。你明白嗎?”
“……”
後麵視頻畫麵就亂了,群情激憤中有誰推搡著拍攝者,畫麵晃動得叫人看不清,隻能聽到患者們激動的咒罵。
無數台手機都在播放這個畫麵,一個個熒幕窗口閃著光,將這一切迅速散到互聯網的各個角落。
一時間,車內的手機,無論是謝清呈的,還是警隊其他人的,隻要沒有調為完全靜音模式的,都在不停地震動。那是一個個聊天群和個人發送給他們的消息。
賀予坐在警車座椅上,由著醫務人員在處理他肩上的槍傷。在觀看視頻的過程中,他始終把額頭靠在窗玻璃上,安靜地看著廣電塔。
看著那段對方黑客試圖發給他,他卻選擇了不打開的視頻。
謝清呈覺得心在往下沉。
原來是這件事。
對方為了乾預賀予,曝光了他的這件事。
他忽然很想和賀予說什麼,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似乎也沒有什麼可以去解釋的,他不再去看視頻,他很清楚自己當時都說過些做過些什麼。
那其中藏著他根本解釋不了的罪孽,藏著他必須要堅守隱藏的秘密——此時此刻,就這樣被翻到了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他不在乎,當初他那麼做那麼說的時候,他就知道以後自己一定會有冤屈,一生都有非議,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他已經做好了一輩子死守那個秘密的準備,也很清楚自己將麵對的是怎樣的未來。
可是這一刻,他的目光落在了旁邊那個沉靜的青年身上……
賀予的肩膀還在不停地往外淌血,醫生拿止血繃在處理了,血液的腥甜依然彌漫在這半密閉的警車指揮車內。
謝清呈沒來由地想到了就在幾個小時前,他第一次平視這個青年的時候。
賀予把手伸給他,那時候沒有任何人願意幫他,連陳慢都選擇了服從規矩。
但賀予說:“我可以幫你。”
那隻伸過來的手,修長,寬大,乾淨,漂亮,連指甲都修剪的非常整齊,看得出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有著良好的生活習慣。
沒有血,沒有傷。
隻有手腕上隱約的舊疤,但都已經痊愈了。
——
“你為什麼……”
“因為這個動作,你也曾經向我做過。”
“……”
“我沒有忘記。”
刺目的鮮血紮痛著謝清呈的眼眸。
而阻止不了的視頻畫麵,也同樣戮入賀予的視野裡。
畫麵又變了。
是在醫院會議室。
謝清呈似乎完成了某個很出色的學術報告,院方正在對他進行職稱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