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my heart will go on(1 / 2)

病案本 肉包不吃肉 14145 字 8個月前

謝清呈聽到他說出了這樣的話, 一時怔住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他看著賀予,長久以來, 都是賀予更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因為他的眼眸太冷太鋒利了,像手術刀, 能把人心剖解。

但這一刻, 賀予眼睛裡混沌而濃烈的情緒太重了,像是熔岩。

刀刃再利, 畢竟凡鐵,承受不住熔岩那麼高的溫度。

所以這一次,竟是謝清呈先把自己的目光轉開了。

他心情很複雜, 如果說賀予平時和他講這樣的話,他肯定不會有那麼大的反應,但這一刻,他知道意義是不一樣的。

這原來就是賀予最想告訴他的東西。

如果出不去, 如果一小時後他們死了, 這就是賀予最後最想和他說的一些事情, 用以向人世彆離。

因此這些話的力量是很沉的,直兀兀撞在他的心裡。

謝清呈沒有罵他, 沒有笑話他——這是從會所之夜後, 謝清呈初次以這種態度, 麵對了賀予的自白。

但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樣回他。

在他們之間發生了這麼多的錯愛糾葛之後,謝清呈不明白自己還能用怎樣的態度麵對賀予堪稱病態的依賴。

所以他最後還是把視線轉開去了,他泅遊到旁邊,貼著牆的位置,仰頭專注地看著越來越近的攝影棚穹頂。

一點點破碎的光照在他英挺蒼白的臉上, 他凍的毫無血色,像是浮冰,連嘴唇都近乎透明。

十幾厘米……又十幾厘米……

越來越近了。

謝清呈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穹頂的管道鋼板,榫卯釘頭。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低頭往清澈的水下看去——然後他找到了。

“你等我一下。”

謝清呈把裝著手機的塑料盒推給了賀予,省著手機翻到水中徹底報廢,自己則突地一個猛子紮入了池水之中,修長的身形裁開水波。他直直地往底下潛,過了一會兒,當他甩著頭發上的水珠,重新從水底浮上來時,他的手裡多了一根廢棄的鋼管。

一米多的管子,拿在手裡,以現在的浮遊高度,足夠觸碰到天頂了。

謝清呈拿著鋼管,開始凝神屏息地往穹頂上敲擊試探。

空心板的聲音是聽得出來的,敲扣之後,聲音遠比實心牆麵來得清晰響亮,會發出空空的聲響。

謝清呈冷靜地嘗試著。

賀予也不說話了,看著他從最靠門的那邊,用管子一點一點地試探。

一寸一毫,一分一秒。

實心的。

實心的。

還是實心的……

“……”

十五分鐘之後,謝清呈放下了那根用以試探的鋼管。現在已經不需要那根管子了,他自己的手已經可以觸碰到穹頂。

但是他沒有再動了,麵容隱匿在水波之中。

賀予看到他的麵色比之前更白了——

沒有架空層。

這個房間的頂,是水泥澆築封嚴的……

哪怕是再無所謂生死的人,在死亡之錘真正擊落的時候,仍會感到震顫。穹頂封死,意味著他們倆最後一線希望破滅。

賀予看著謝清呈的臉色,一時間連他也有些呼吸窒悶。他泅遊過去,仰頭觀察那天花板,現在完全可以看清楚了,之前帶給他們一線希望的管道口破損,雖然確實是空心木板,可是木板上麵還有一層水泥岩。

靠正常人的力量,哪怕一百年也出不去,彆說隻剩下幾十分鐘……

竟真的就要這樣死去了。

“謝清呈。”賀予看著他,喉嚨有些發緊,那一瞬間他有很多話想說,但最後出口的卻是一句,“你覺得明天的報紙頭條……會怎麼寫。”

謝清呈仰著頭,再一次望向那越來越近的天花板。

粼粼蕩漾的水波映著他的下頜線,他的頭發因為被打濕而有些淩亂,平時一絲不苟的輪廓仍在,但有些許黑發濕漉漉地垂在了他眼前。

他沒有回答賀予那無厘頭的問題。

然而過了一會兒,賀予聽到他輕聲說了句:“……賀予,你我之間發生了很多事情。”

“那些事各有相損相欠,一碼歸一碼,但現在看來,至少其中一件,我得和你說一句對不起。”

他忽然這樣說,賀予反倒怔了一下:“……是我自己跟來的。這和廣電塔檔案館不一樣,你不用自責。”

“我是說之前的事情。五年前的事情。”

“……”賀予安靜片刻,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翻攪,“……你要這樣說,我不是也做了很多讓你覺得畜生不如的行為?”

又道:“死前相互道歉,也實在太理智了些——一輩子都活這麼理智規矩,條理分明,你也太累了。”

他說著,繃了一個多小時的內心終於徹底鬆了下來。

也是認了命。

這種死亡對賀予而言是意外,但死從來不是他無法接受的事情,他不會在死亡麵前大驚失色,狼狽不堪,自亂陣腳,因為他短短十九年的生命中,已經太多次麵對過比死更可怕的痛苦和孤獨。

他是個向死而生的人,他早已清楚,死亡是他從降生起就在前方等待著帶他離去的友人,他總要與之相逢。

而這種死法,比起在瘋人院發狂失控,最終和前麵那些病案一樣淒慘地、沒有尊嚴地離開,實在也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事情。

它嚇不到一個瘋了十七年的孤獨之人。

賀予乾脆換了一個舒服的仰泳姿勢,重新躺在了水麵上,他拿起手機,忽然想到了什麼——

“謝清呈,你說,我們要不要信任廠家一次。”

這回輪到謝清呈怔了一怔:“什麼?”

“防水功能。”賀予揚了一下手機,“等這水完全蓋過我們了,手機也就被淹沒了。但如果商家沒那麼黑心,真能防水的話,你說咱倆要不要留個遺書什麼的……時間還充裕,也算是命運不薄了。”

他說著,打開了手機備忘錄。

然後又點開了音樂播放軟件。

和謝清呈不一樣,賀予其實是個浪漫考究的人,若他當真要化作水裡的珍奇,葬身於此,他認了命,就會想要好好地,從容而優雅地迎接死亡。

“你知道,死刑犯臨注射前,監獄裡的人會讓他們聽歌,點播率最高的一首,聽說是《彆看我隻是隻羊》。”

謝清呈靜靜地在水裡浮站了一會兒,他大概是沒想到賀予麵對死亡的姿態是這樣的。

人出生時,尚且混沌,哭笑不由自己,全憑護士一巴掌,便啼哭著來到這人間。

但人死的時候,載滿了一身的愛恨、學識、過往……人們將與這些陪伴自己到最後的無形之友作彆,賀予或許覺得,與老友分離,應踐上一酹微笑致謝。

“死刑犯都喜歡聽《彆看我隻是羊》,是不是很詭異啊。”

賀予一邊滑動著手機屏幕,看著上麵的自己緩存過的歌單,一邊越來越平靜地說道。

“但其實這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快死了,沒什麼心情選擇,於是就默認了最開頭的那首歌,A字母沒有,B字母第一首曲子,就是《彆看我隻是隻羊》。要我說,他們還是被死亡打敗了——連死都不願給自己做一次主,實在缺了些美感和勇氣。……對了,我覺得這首不錯,你喜歡嗎?”

他點了一下屏幕上的播放鍵,悠長的樂曲聲從手機裡飄了出來,纏綿而經典,是那首《my heart will go on》。

謝清呈:“……”

“you jump,i jump.”

“Yoing to get out of here. Yoing to go on……”

“Not here. Not this night. Not like this.”

賀予開始亂七八糟地念他記憶裡的台詞,帶著些淺淺的鼻音,周圍的水很冷,江南的冬季也是刺骨的。

他笑起來:“真應景。”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特彆喜歡Rose,我覺得她怎麼就敢冒著那麼多人指責的眼光,淌過世俗的隔閡,和那個一文不值的窮小子在一起呢?如果有一個女孩子可以這樣對我,泰坦尼克號沉沒的時候,我也要讓她在浮板上,我在水裡。”

“我不要看著她死。”

“你知道Rose後來結了婚,她一輩子過得很快樂,泰坦尼克和Jack就像她漫長人生中的一場夢,夢醒的時候,她的枕邊相框裡是她穿著褲子騎馬的照片,就像夢裡Jack曾經和她笑著描述過的那樣。”

“有一場這樣的夢真好啊……”賀予歎了口氣,“我連夢沒有了。”

歌聲揚得很長,很遠,仿佛是百年前燃油巨輪悠悠揚揚的起航鳴笛,飄然穿過時間與空間,回蕩在這封閉淹沒的攝影棚內。

賀予聽著這首歌,打開手機備忘錄,想寫些什麼。

但最後他發現自己的遺書毫無意義,他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特彆在意的人——要真說有,那個人也已經在他身邊了。隻是到了死,他還是不知道自己對謝清呈的那種感情和欲望究竟意味著什麼。

他也不知道,謝清呈在過去的那些年,究竟對自己隱瞞了些什麼。

竟都是要帶去讓孟婆給自己遺忘的憾然。

賀予把手機放下了,放回了那個塑料盒裡,他閉上眼睛,輕輕哼著歌,似乎也釋然了,等著那一刻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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