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宏是個很聰明的人, 他不會一股腦兒地就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告訴賀予。
一個被判無期的重刑犯,很難相信賀予有這個本事給他弄出去。
他希望賀予先給他一點證明。
賀予對此早有預料,沙宏不是傻白甜, 哪有輕易就把線索告訴他的道理。但是賀予也並非省油的燈, 沙宏不信任他,他也不能完全肯定沙宏沒在訛他,也許這人嘴裡什麼有用的情報也無,純粹釣他的魚而已。
賀予於是微笑道:“我可以給你看到我的誠意,但沙先生恐怕也得先給我點靠譜的素材, 是不是?”
沙宏咬著煙,吸了一會兒, 等一支煙抽得差不多了, 兩人的這次見麵時間也快結束了, 沙宏在管教過來羈他回去時, 起身對賀予說了一句話:“我覺得照片上的江蘭佩, 不是真的江蘭佩。”
“沙先生的意思是……”
沙宏詭異一笑:“小夥子, 我在新聞裡看到過你,我知道你見過江蘭佩本人。如果你和她近距離接觸過,那麼你回想一下, 她的整張臉, 是不是很有些僵硬。”
他說到這裡就戛然而止, 沒有再講下去了,而是意味深長地看了賀予一眼, 在管教的陪同下戴著沉重的鐐銬, 消失在了走道深處。
沙宏身在鐵窗,卻完全說出了江蘭佩當時的麵部情況。
賀予在某些地方是個心細如發的人,他當時確實覺察到了江蘭佩的臉部肌肉其實很有問題, 好像做不了任何太誇張的表情。
但那時候情況岌岌可危,他無瑕觀察和盤問那麼多,此時聽沙宏這麼說,他立刻確定了沙宏沒有在騙人,這個男人肚子裡確實有值得冒險挖掘的料。
於是,一周後,沙宏在監獄工廠搬廢鐵做重活的任務結束了,被調去了廠房縫給外貿單子紐扣。
再過幾天,縫紐扣的工作也不要他做了,乾脆讓他去食堂給大家分飯。
這可是重刑犯們夢寐以求的工作,事情少不費力不說,每天還能利用職務之便吃最大塊的魚和肉,獄友們也都緊著巴結,希望打飯窗口相見的時候,沙宏能多給他們點好菜。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就到了監獄體檢的日子了。
在體檢日到來前幾周,沙宏收到了一個獄友偷偷遞來的蠟封紙條,捏碎後紙條上寫著一行非常簡單的字——
“如果你已相信了,我將在本周末來問你一些更具體的事情。隻要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情報,你的體檢結果將完全滿足保外就醫的條件。”
落款很簡單,就隻有一個“賀”字。
終於,沙宏答應了接受賀予的第二次“采風”。
他們的見麵被安排在了周末晚上七點。在見麵的前一天,沙宏坐在監獄的小桌前,以非常簡練的語言列了一個大綱,上麵寫了明天打算和賀予交代的事。
他知道這次會麵對他而言非常重要,他必須要給賀予一些很有價值的情報,這樣賀予才會感到滿意。
但同時,他也沒打算把最重要的事情在這一次就全部交代出去,以免賀予利用完了他就不履行讓他“保外就醫”的諾言。
沙宏在紙上塗塗寫寫,反複刪減著信息,最後他總算是滿意了,把這張紙揣進了懷裡,於熄燈哨響起時上床睡覺。
或許是牢獄之災的結束就在眼前了,又或許是臨睡前他回憶了太多過去的事,這一夜,沙宏在那躺了十多年的硬板床上忽然做了個夢——
“哈哈哈哈,這一票生意談成,咱哥倆以後就發達了。”
夢裡的梁季成還是十幾二十年前的樣子,他和梁仲康兄弟二人從一家外灘邊的豪華酒店相攜而出,兩人都喝得半醒半醉。
“真了不得,對方大手筆,合同一簽,他媽的,直接就把那麼大一筆外彙轉到了咱們瑞士的賬上,眼都不眨一下。哥,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錢。彆說是給他們藏些人和器官了,哪怕是——”
梁季成沒有把後麵的話說完,膩歪歪地齁在嘴裡。
因為他惺忪的目光聚在了沙宏身上。
小梁老板打了個酒嗝,和他哥對視一眼,笑笑——他們倆都很清楚,這種上不來台麵的事情,當著司機的麵,還是得少說。
“梁總,小梁總,來,我扶您二位上車。”
梁季成嫌棄地把他的手揮開:“乾什麼呢你,注意點兒,知道老子穿的是什麼嗎?Gu……Gucci,九、九萬塊一件!吊牌都還沒拆呢,碰臟了你賠我?”
其實九萬的Gucci冬款羊絨大衣也隻是普通的成衣,又不是高奢定製,但在當時的梁氏兄弟看來,已是非常奢貴的珍物。他們那時候經營的私人精神病院入不敷出,幾度瀕臨破產邊緣。
然而——
梁仲康哈哈大笑,拍著他兄弟的肩:“這算什麼?咱們以後是背靠大樹好乘涼了,他們手下的那些明星,一件禮服就他媽上百萬,給他們做事,九萬塊又算得了什麼?”
“對啊哥,我真是喝高了,九萬塊以後對我而言,塞牙縫都不夠啦。哎,注意點,乾什麼呢你!”醉醺醺的男人在被沙宏攙進車內時,不小心自己絆了一跤。
但他神誌模糊,還以為是沙宏辦事不利,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了沙宏臉上。
“看著點路!怎麼伺候人的!連你主子都扶不穩,當心我把你炒了!”
“你打他乾什麼?他就是個農村來的,滿身的鹹魚味,你打了他,上車還得拿酒精片擦一擦,消個毒。”當哥的講話比弟弟還刻薄,梁仲康放肆大笑著,洋洋得意地覷向沙宏,“人他媽的就是有尊卑貴賤,有的人一揮手就是幾千萬幾個億,有的人嘛……哈哈。”
沙宏一時氣不過,鬆開了攙扶著兩兄弟的手:“人和人就該是平等的。你是我老板,你也不能羞辱我的人格不是嗎?”
“人人平等?這裡可是滬州,你知道100年前的滬州是怎麼樣的嗎?江這邊燈紅酒綠十裡洋場,江那邊餓殍遍地民不聊生。你和我倒回百年前,你就是個黃包車夫,老子想打死你就打死你,你還來和我說什麼平等?”
沙宏待要再理論,梁仲康從懷裡掏出了厚厚的錢夾,抽了一大疊百元鈔,就往他僵硬的臉上拍:“彆那麼理想主義了小夥子,你要和我們說平等是吧?來,讓你知道什麼叫平等,聽人事說過你媽病了,急著用錢,老子打你一巴掌,給你一千塊,老子今天有的是錢,你要不要?啊?你要不要!”
那腥臭的,汙穢的,卻又無比惑人的紙張狠拍在他肌肉僵硬的臉頰上。
薄薄的紙鈔,卻像是有千鈞重,砸的人骨頭都斷了,臉龐都成了血漿泥灰。
沙宏記得當時外灘的風呼地一吹,薄薄的百元鈔漫天飛舞,引起晚歸人的一片嘩然和爭搶。
他站在寒風裡,他忘了自己有沒有趴跪著哭著去追那些散落的錢,真奇怪了,他的記性明明是很好的。
但就是想不起來了。
也許是記憶也覺得羞恥,當人不得不墮為獸,人類的大腦也會羞於承認那些荒唐的過去。
沙宏就記得梁氏兄弟那兩張小人得誌,張揚獰笑的臉。
“哈哈哈……哈哈哈哈……”
還有那笑聲,漩渦似的在回憶裡瘋狂盤旋。
他很清楚地記得那個日期,那個地址,還有他們驅車前往約定地點前那忐忑不安的樣子,兄弟二人曾在車上輕輕地說了幾個人的名字。
沙宏是個司機,司機也是人,他無聲無息地記住了那幾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