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呈,你自己也說過,你是個有許多任務要去完成的人,而我不過是你的一個小小的意外,比如在秦慈岩的事件裡,我就是第一個被你舍棄掉的累贅。”
“你能彆隨便改我的話嗎?”謝清呈焦躁地又想去摸煙了,“我從沒說你是個累贅。”
“但你就是這麼做的,你的行動已經表明了你就是把我當累贅看待的。”
謝清呈忍著不抽煙,卻忍不住把打火機按得啪啪作響,最後他把火機啪地一丟,抬眸看著他:“好……你要和我論這個是嗎?”
“那麼我今天坦誠地告訴你。請你聽著賀予。在你八歲生日那天我來你家,答應做了你的醫生,那個時候我就沒有把你當成一個累贅看待,沒有哪個醫生會把患者當成負擔。但當時在我眼裡,你雖不是一個累贅,卻也隻不過是個稍微特殊些的病人,我確實和你沒有更多情感上的關聯。”
“後來老秦出了事,你是我第一批放棄掉的東西……可我曾經和你說的很明白,你應該知道那是情非得已,而不是我放下之後大感輕鬆,覺得甩掉了什麼難纏的包袱。”
謝清呈說到這裡,似乎又想到了當時的那些事,想到那種兩難的,絕望的處境,他的眼眶也略微有些泛紅了。
“賀予,如果我和你在水庫裡說的那些話,還是不能讓你明白,我當時放下你究竟是因為什麼。如果你還是不能明白,我選擇離開並不是一件值得我自己高興的事,如果你仍然覺得我當時是歡欣鼓舞如釋重負地鬆手的——”
謝清呈停了一停,而後閉上眼睛。
“那也許我告訴你的真相,全都白說了。我也再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讓你釋然。對不起。”
賀予心裡一疼,他知道自己是在故意的推拒之下講錯話了。
謝清呈是個很堅強的男人,但謝清呈的軟肋是他的慈悲和他對病患的憐憫,這番話無疑是在他的心上戮刀,疤上撒鹽。
賀予難受得厲害,他難道不明白謝清呈是特彆在乎自己患者的人嗎?
不,他其實當時就明白了,他知道謝清呈離開他時,到底是帶著些愧疚和遺憾的,否則賀予也不會在水庫被困之後改變對謝清呈的看法。
隻是他如果不在言語上傷害謝清呈,他或許就要在肢體上傷害他了。
所以他想,走吧。
謝清呈。
快走吧。
那種失控感又竄上來了,他怕自己控製不住。
他現在隻想儘快地結束這段對話,把謝清呈趕走。
賀予拉著滿眼的血絲,隻得一柄刀繼續往謝清呈心裡也往自己心裡刺。他說:“……即使以前我不是你的累贅,後來也是了。”
“……”
“我知道你在會所那件事後,一直很抵觸我,排斥我,否則我當時向你求助,你也不會一個字不回我。”
謝清呈沉默不語。
“你回去吧,謝清呈。”
“我們倆都是RN-13的受害人,該查的事情我會陪你一起查下去,這一點你哪怕完全對我不管不問,我也不會改變自己的行動,你不用擔心。”
“……”
“你回吧。“賀予道。“我想再睡一會兒。”
謝清呈抬了眼,卻沒有走,而是又往前走了幾步,來到賀予床前。
“我不想否認,我確實是很抵觸你過。”
謝清呈最後還是開了口,他的語氣硬勁,坦誠,正因為情緒如此乾淨,所以還帶著些鎮定人心的力量,“我很清楚地記得你在空夜會所裡都做過些什麼。”
“但是——”
頓了頓,話鋒轉了。
“賀予,我也沒有忘記你在檔案館做過什麼。”
“我也沒有忘記水庫裡,你在水淹上來的時候,做了什麼選擇。”
“我也還記得你是國內最後一個還活著的精神埃博拉症患者。你正在遭受一些我曾經遭受過的東西,我無法看見了當做看不見。”
“賀予,我沒有忘記,你曾是我的病人。”
“我也沒有忘記,你是我沒有治愈,也無法再陪伴的那一個。”
“……”
賀予聽著這些話,心裡的難受一時到了極點。
謝清呈一一羅列他重新關心他的理由,卻仍然沒有一樣是出於私情。
這對於現在的賀予而言,其實比“我不想管你”更傷人。
賀予真的控製不住了,他覺得自己原本就還沒有完全鎮下去的瘋勁又在往上竄,他那種渴望謝清呈渴望到想要與對方同歸於儘化作齏粉的感受又開始複燃。
他驀地把臉轉開去,手微微發抖,眼眸泛紅。
他這是二次病發的前兆,特彆危險的狀況,他想要掩藏,但是他掩藏不住了。
他咬著牙低聲道:“你快走吧……快走!!”
他的反常全部落入了謝清呈眼中。
謝清呈當然不可能放著他失控自己一走了之,他反而是緊盯著對方,問他:“賀予,你心裡有什麼心事你說出來不行嗎?你已經知道自己的情況有多嚴重了,為什麼還要這樣壓抑自己?!”
“我沒有任何心事!你彆逼我了成嗎!”
賀予的情況是越來越失控了,他自己不知道,但謝清呈看在眼裡,能瞧見他的眼睛越來越紅,仿佛連瞳仁都成了血一樣的色澤。
“你完全不懂我謝清呈,你完全不明白……以後我發病,你最好就給我當著沒有看見,懂嗎?我不想看到你!我看到你隻會讓我更鬨心!回去!你給我回去!你給我滾!!”
“……我不管你,你墜樓自傷。我管你了,你又覺得我鬨心。”謝清呈死死盯著他的臉,“我他媽隻是想知道原因是什麼,你為什麼非這麼做不可?!”
“沒有。”賀予白著臉說,“沒有任何原因。”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不配合了。
“……”謝清呈沉默了很久,就連他這樣性格的人,心裡也微微蹭起了些火。
“賀予,這件事是與我有關的。你的墜樓,你的發病,你的情緒失控,都與我有關。”
“我想知道為什麼,因為這不止是你一個人的事。”
“……”
賀予感到心裡的那頭巨獸在撞門,撞得滿腔震顫,耳內嗡鳴。
謝清呈是在逼他。
他找不到任何的理由來搪塞他了,他隻想讓他立刻離開。
他快崩潰了,他又一次地對謝清呈道:“我不想說……你走吧。算我求你了,彆再問了。”
“你放過我好嗎謝清呈?你放過我成嗎……”
你走吧。
不要再蠱惑我蛻去畫皮,以可怖的真容與你相見。
你走吧。
不要再求一個答案,然後在知道那個答案後罵我叱我,覺我瘋癲。
你走吧。
你……走吧……
在這樣的撕扯和糾纏中,賀予的狀態越來越差了。
謝清呈看著他顫抖的指,看著他散亂的發,看著他混亂的眼。
謝清呈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像被一根針刺了似的,那根針遊到他心中那一片屬於賀予的位置,開始紮他,讓他自責,讓他窒悶,讓他流血。
讓他看到自己的殘酷,看到自己的失敗。
一派慘淡,一片默然中。
謝清呈閉了閉眼睛,最終沙啞道:“……好……”
“如果你真的不想說,那麼,我不問了。”
“我不強求你。不再逼你。”
“但是,賀予……今天我走出這個門,我想我們以後,也就不用再見麵了,行嗎?”
賀予驀地一僵。
謝清呈睜開眼睛時,他的眼眶也紅了:“這不是怨你什麼,也不是厭你什麼。而是無論是作為醫生,還是作為我個人,我都覺得,我與你之間的關係處理,實在是一團亂麻。”
“我們倆之間走到今天這一步,錯的人其實是我,因為我虛長你十三歲,我在這段關係裡,完全是一個年長者,一個主導者,我要擔負最大一部分對你的責任,不幸的是,我並沒有能夠把你往我最初希望的道路上去引。”
謝清呈頓了頓:“曾經我說過,我在你身上花費了七年時間,你最後成了現在這樣,讓我覺得七年時間都喂了狗。我那時候說,我對你非常失望。”
“但今天我想告訴你……我的那種失望不僅僅是對於你的,更是對於我自己的。”
“賀予,我覺得我非常的失敗。”
賀予:“……”
“同樣是精神埃博拉患者,秦慈岩救了我,但我救不了你,我到現在仍然不知道是哪裡出了錯誤。”
“也許是你回國之後,我不該再見你。也許是當初我誤判了你的病況,不該放心讓你自己走。又也許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做出正確的判斷,我不應該答應你父母的要求,留在你家照顧你。”
他說到這裡,兩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都在回想著那些舊時光。
謝清呈:“我很想知道我自己錯在哪裡了,我覺得你心裡是清楚那個答案的。”
“可是你不願意告訴我。”
“哪怕你的病已經這麼重了。你也不願意再向我開口,再對我訴苦了。是我讓一個病人變得無法開口和我說出真相。”他靜靜地看著他,“並且我的存在,我的出現,甚至會加重你的病情。”
“賀予……我曾經是個醫生,我曾經是你的醫生,我想我完全搞砸了這一切。我當不了秦慈岩那樣的可以救人的藥,最後卻反而成了患者的傷。”
謝清呈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坐在賀予床邊說的,他沒有看賀予,他似乎也已疲於與那少年對峙了。
他垂著墨一般的睫,神情清冷,很平靜,很平靜地說了這些從前並不會和賀予說的想法。
“我確實很失敗。”
“……”
“很抱歉,賀予,你遇到的是我,不是老秦那樣的醫生。”
“我始終沒有能夠成為像他那樣的人。”
“……我改變不了什麼。我也沒有救得了你。”
他說著,停了一下,看著賀予的臉,卻好像透過了賀予,看到了十二年前,他第一次遇見的那條幼龍。
謝清呈的聲音低緩,疲憊,帶著些無所遁形的歎息。
“那一年我遇到你的時候,你隻是一個孩子……仔細想來,其實是我讓你沒有遇到一個好的陪伴者。是我沒有做好一個合格的長輩。”
“小鬼,這些年,對不起了。”
臥室內,是長久的靜默。
結束了罷……
既然無法解決他們之間存在的問題,這樣繼續下去,隻是步步都錯。
該結束了。
謝清呈說完了所有他想說的話,起了身,閉了閉微紅的眼,終於要如賀予所願,就此離開。
啪地一聲。
手卻忽然被握住了。
少年攥著他的腕,手指在微微地顫抖,過了一會兒,有一滴溫熱的水珠落在了被少年緊攥著的,謝清呈的手背。
謝清呈怔了一下,回過頭去,把目光落在了賀予身上。
少年低著頭,散落的額發垂在眼前,讓人看不清他的眉眼,可是謝清呈知道賀予在哭。
接著他還未回神,就被賀予拽著重新坐下來,然後少年的手抬起,忽然攬在他的腦後,一邊流著淚,一邊重重地湊上去——
他吻上了他微涼的嘴唇。
賀予的唇瓣都在微微地發抖,哭得傷心了,又想要強撐,但再也撐不住。
他的心好像被謝清呈剛才那番推心置腹的話擊穿了一個孔洞,千裡之堤都因這一點點的碎痕而崩潰了。
他抱著他,吻著他,撫摸著謝清呈的頭發,然後用額頭抵著他,抵著那個男人的前額。
那個做儘了所有力所能及之事的男人被逼到了死角,訴出了真心——他說,對不起,小鬼,我覺得自己非常的失敗。
“謝清呈……你不用……你不用對自己感到這樣……”賀予哽咽著說,他儘力壓著自己聲線裡的顫抖,儘力地不讓謝清呈感到他已經分崩離析的心城。
他抵著他的額,垂著眼,小聲說:“你不用對自己感到失敗,謝醫生。你沒有做錯什麼。你從來沒有做錯什麼。”
“你不要和我說對不起……我這樣瞞著你……我什麼都不和你說,不是因為你是個失敗的醫生……而是……”
“而是……”
眼淚一顆一顆落了下來,賀予的聲音都破碎了。他停了好一會兒,而後像是用儘了他全部的力氣,他一字一頓,一字一顫,那句真心話,終於被迫出了口——
“而是因為我愛你!”
“……!!”
“是。謝清呈……”賀予肩膀顫抖,淚如雨下,“我愛你……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愛你……我他媽的愛上你了,我他媽的喜歡上你了,你明白嗎?你明白嗎?!”
太痛苦了,把這一切明知不可能得到回應的話,為了寬撫眼前的人,從破碎的內心的廢墟裡挖出來,□□裸地捧上。
哪怕知道遭至的斷然是拒絕,是厭憎,甚至是嘲笑。
但他終於還是將這些話與少年的熱血連同少年的熱淚一並奉上,隻希望能焐暖一點點這個男人冰冷的嘴唇與手掌。
賀予抱著他,終究是泣不成聲:“因為我喜歡你啊謝清呈,我喜歡你,我是真的愛上你了,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親你,抱你,要你,我想對你做所有你不能接受的事情……很自私是嗎?可是我控製不住。我怎麼控製也控製不住。”
“我沒有辦法不去想著你……”
“謝清呈,謝醫生。”
“你不要覺得我有病。你不要覺得我騙人,我是真的愛你。我也是真的在努力不去愛你,所以我看到你會煩躁,會發瘋,會失控。你不要責怪你自己……不要難過……你從來沒有做錯什麼,是我錯了……是我不好……是我要頭破血流,要飛蛾逐光……”
男孩說著,漸漸聲不成調,雙手緊抱著懷裡因為極度驚愕而僵硬了的男人。
他哭紅了眼,沙啞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也覺得很屈辱,我也覺得很傷自尊,我也覺得這樣不對,但我還是愛你。”
“我想把它戒掉,但我沒有做到。”
“我到現在仍然做不到——你笑我吧。謝清呈,你笑話我吧。”
“因為我是真的瘋了,我他媽明知結局,還要一條黑走到底。那麼狼狽,遍體鱗傷,還會想要擁抱你。”
“我……我什麼拿得出手的優點都沒有……卻還敢去喜歡你。”
“可是我就是控製不住地要喜歡你。謝清呈。”
“我無藥可救地要喜歡你……”
“我都在泥塵裡了,卻還喜歡天上的雪……是我做的不對,不是你……”
“對不起……是我不夠優秀,卻還愛你……”
“愛你很痛……謝清呈……愛你好痛……我得不到……我知道要放手……卻還在……還在一天一天地愛著你……”
賀予抱著他,每一個字都說的那麼真切,卻又顫抖得那麼厲害。
他哭著把自己千瘡百孔的喜愛挖出來,終於捧到他麵前,自卑的,自傲的,局促的,堅定的——捧給了他看。
看那□□裸的,一顆屬於少年的心。
看那病到深處的,一顆屬於賀予的心。
賀予哽咽道:
“謝清呈,怎麼辦。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吧……我沒有辦法再改變了……我再也走不出來了……謝清呈……對不起……”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伶牙俐齒的人,卻結巴地不成樣子。
遊刃有餘的人,卻笨拙到不知何言。
他哭紅了眼,挖出了心,剖開了魂,要把自己僅有的寶貴的東西送給他的謝哥,謝醫生,謝清呈。
他哀聲說:“哥……”
“我是真的……真的好愛你!”
明知,擁他如擁雪,吻他如吻霜,愛他似飲一鴆酒,求不得至斷腸。
卻還執迷不悟地,要愛下去。
……
謝清呈,愛你很痛。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可是……可是我一整個人,我一整顆心……
卻依然片刻不停地,偏要——
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