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他們是在車內度過的。
賀予的病熱確實在慢慢地降下去,情緒也漸趨穩定,但是在此之前,謝清呈不能冒險繼續開車,前麵是一段施工的路,如果賀予再有什麼意外,情況會變得很難處理。
謝清呈一直照顧著他,直到賀予的體溫和情緒都趨近了正常。
這次發病無疑相當嚴重,長期濫用藥物的弊端已經顯露出來,賀予甚至出現了一段完全失去控製的症狀,而且他發泄完畢之後,整個人就變得非常疲憊,在恢複過程中他逐漸陷入了半昏迷式的沉睡。
謝清呈是等他完全睡熟之後,才重新係上安全帶開車的,這時候天邊已經泛起了一絲魚腹白,最黑暗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他還是打算把賀予送回彆墅主宅。
賀予目前的狀況實在太糟糕了,他需要知道賀予到底在隱瞞些什麼——
思及如此,謝清呈竟然覺得有些諷刺。
好像以前都是賀予好奇於他在隱瞞的東西,而現在他居然得去試著弄清楚賀予身上發生了什麼不為人知的變化。
謝清呈解了外套,丟在沉睡的賀予身上,一路又穩又快地把車開到了賀予家門口。
他按了鈴,來開門的是管家。
儘管在可視鈴裡已經見到來人是謝清呈了,可開了門,真正麵對這個男人時,管家還是有些意外。
更何況謝清呈還架著半眠半暈的賀予。
“謝、謝醫生……”
“賀總在嗎?”
“賀總和呂總臨時有事,都不在滬州……”
謝清呈歎了口氣,幾乎算是意料之中。
他說:“麻煩你先幫我一起把他扶進去吧,太重了。”
謝清呈和管家把他扶到床上。
因為賀予從來不喜歡彆人進他的房間,所以管家並不敢多留,很快就鞠躬退出去了。
謝清呈把人安頓好,起身仔細打量著這個很久沒有來過的地方。
屋裡的陳設布置還和五年前一樣,沒有太大變動。
隻是整個房間看上去更清冷了,謝清呈進來之後都覺得這不太像個常用的臥房,而像是星級賓館客房,意思是儘管房間非常舒適,卻沒有什麼個人色彩鮮明的東西。
房主並不愛這個房間,隨時會離開似的。
正因為屋內陳設極簡,有些東西才格外鮮明。謝清呈忽然發現賀予的書桌上擺著那本《世界罕見病》大全,那是他五年前離職時留給賀予的一個念想,目的在於鼓勵賀予慢慢地靠著自己走出病痛的陰影,不要忘記他和他說過的那對骨化症案例。
“小鬼,你不孤獨。”這其實是他當時不能說出口的安慰。
最後都化作了扉頁上字跡雋挺的——
致賀予。
謝清呈走到書桌前,打開這本明顯已經翻舊的書,自己五年前的留字映入眼簾,鋼筆的痕跡已經被歲月侵蝕變淡了,他垂著長睫毛無聲凝視了許久。
嘩啦啦。
許是賀予離開前窗戶忘了關嚴實,窗簾也忘了和往常一樣拉上,有一陣晨風吹進來,吹得書頁翻飛。
忽然。
似乎是命中注定的。
一頁夾在書裡的薄紙像落花般掉了出來,掉在桌麵上。
而一縷晨曦也剛好穿透雲層,灑照在了紙麵。
謝清呈怔了一下。
竟然是一張檢驗單。
他把那張單據拾起來,想要重新夾回書裡,夾的時候他看了一眼。
這一眼的結果卻是他從來也不曾想到的。
他原以為那是賀予自己的單子,比如精神埃博拉病症有所好轉的紀念,然而那隻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血檢單罷了。
單子上還印著受檢人的名字:
謝清呈。
“……”沒什麼比在彆人家裡看到自己的化驗報告更離譜的事兒了。
謝清呈因此怔了一會兒,才拿著那張薄紙仔細看下去。
還真是他的驗血單沒錯。
可是賀予怎麼會有這東西?
再一看報告打印時間,謝清呈皺著眉頭回憶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臉色慢慢地變的有些難看。
那好像是……他們第一次做完之後……自己發燒了,被陳慢送到醫院時的日期。
是了,他想起來了,陳慢當時就說丟了一張驗血單,為此他還重新抽了一管血。
謝清呈前後一想,就大概都明白了。
那天賀予肯定也去了醫院,隻是賀予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麵——
可他拿這單子乾什麼?
謝清呈正微咬牙切齒,再仔細一看,那單子的背麵隱約透些字。
他把單子反過來,看到了。
潔白的紙麵上,賀予寫了整整一頁的“謝清呈,對不起”……
筆的顏色不同,字跡潦草程度不同。
看上去,並不是同一時間留下來的,而是賀予時不時寫下的句子。
“……”
謝清呈閉了閉眼睛。
算了,既然自己在水淹攝影庫時,已經說了往事不予追究,那還在這事兒上耗費什麼情緒呢?
他把血檢單團了扔進了垃圾桶,省著讓賀予看了又起內疚,天天擱這兒拿對不起練字,再順手也把窗戶關了,免得風繼續吹。
而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賀予小聲地喚他:“謝清呈。”
“……”
“謝清呈……”
謝清呈走到他床邊,發現少年並未蘇醒,這隻是他夢裡的喃喃囈語而已。
謝清呈站在他旁邊,看了他一會兒:“……喊什麼,我又不是你爹。”
但說歸說,他這人還是有種本性,他不能看著病人在眼前難受而不管。
所以謝清呈留下來陪了賀予一會兒,直到確定他睡熟了,才複又起身,去樓下找到了管家。
他想問問賀予最近的用藥情況。
管家:“大少爺啊,他最近情緒很不穩定,總是一把一把地往下服藥,我們看著也擔心呐。”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有好長一段時間啦,好幾個月總是有的。”
“你們怎麼也不勸他。”
管家歎氣:“唉,怎麼勸呢?賀少這樣吃藥,咱們雖然也知道對他身體不好,但能拖一天是一天啊。不像之前,少爺發病都難受到墜樓了……”
“!!”謝清呈問,“墜樓?”
“是、是啊。”管家愣愣的,“您不知道嗎?”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寒假的時候吧,少爺去《審判》劇組之前。他那幾天反應挺奇怪的,先是特彆高興,和我們也說說笑笑的,還去把許久不用的那間空房親自打掃了六七遍,我們問他是不是有客人要來,他說是啊,但後來也沒見有誰來……”
管家的嘴唇一開一合,後麵還在說一些瑣碎的事情,但謝清呈的臉色已經蒼白了下去,他沒有再聽之後的內容。
他當然知道那個房間是給誰收拾的。
他也非常清楚,那個最終也沒有出現的客人究竟是誰。
最終他緩慢地想了起來,他那時候——其實是收到過賀予的消息的。
賀予發他信息,連發了好幾條。
他說:“謝醫生,我病了。”
“謝清呈,我病了。”
但謝清呈當時對他厭惡得不得了,隻覺得賀予又是在玩“狼來了”的遊戲,他並不認為短信的內容是真實的。
如今得知了真相,謝清呈竟一時間說不出是什麼感受——
如果賀予威脅他,說你要是不來當我的醫生,我就自毀給你看。那謝清呈反而會覺得他討厭,認為他在對自己實行另一種意義上的綁架。
可是賀予沒有。
賀予後來並沒有想要道德綁架他的意思,他甚至是真心希望謝清呈什麼也彆再知道。
賀予強撐了很久。
直到現在,他終於撐不住了。
謝清呈謝過了管家,回到賀予的臥房。
他一時間非常的心亂。
其實哪怕到了現在,他也沒有諒解賀予曾經做過的事情。但是人的情感不是非黑即白,非恨即愛的,當他知道賀予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獨自忍耐著病痛——那種病痛甚至是因為他的拒絕而產生的,謝清呈的心情忽然十分複雜。
不想看病人自我傷害,是他作為醫生的本能。
不想看賀予自我傷害,是他作為精神埃博拉初號病例的本能。
現在賀予的種種行為都讓他感到沮喪,他不明白賀予做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就因為他們倆是所謂的“同類”嗎?
焦躁間,他想敲一支煙出來抽,但看到床上的少年那副病懨懨的慘樣,又覺得自己當著病人的麵吸二手煙是不是太過分了。
於是他咬了下嘴唇,還是把煙盒放了回去。
熬到下午一點左右,賀予才終於從昏睡中醒來。
少年躺在床上,抬手撐了一下額頭,緩了好一會兒,才連貫地想起了昨天發生的事。
——車內暴力的扭打。
謝清呈不停地按住他,最終被他扼住了脖頸。
他病症上了頭,差點把謝清呈活活掐死……
賀予徹底清醒後,冷汗就全下來了。他驚惶交加地喊了一聲:“謝清呈……!!”
“我在。”
沒想到會有回應,賀予驀地轉頭,發現謝清呈竟還沒走。
那男人坐在窗邊,聽到他醒來的動靜,抬起眸,然後合上了書。
“謝清呈,你……”
“躺著吧,不用坐起來。”
賀予沒那麼聽話,他還是撐著身子坐了起來,過程中他看到自己的手臂,已經被纏換上了新的紗布,那種非常仔細完美的包紮方法是屬於謝清呈的。
“……”賀予垂著眼睫。
昨夜竟發生了那樣的事……
他第一次在發病時完全喪失了理智,甚至差點親手結束了陪在他身邊的謝清呈的性命。
他慢慢地,顫抖地抬起手,盯著自己的掌心。
精神埃博拉病的後期症狀……就有那麼可怕,是嗎?
等清醒了,或許就會發現自己最愛的人的屍體躺在自己身邊……
賀予捫心自問,他這輩子幾乎沒有怕過什麼。
而這一刻,他發自內心地戰栗了。
謝清呈走過來:“賀予,你——”
“不要靠近我!!”賀予厲聲道。
他眼中閃動著混亂的光,片刻之後,他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可是他真的不願意讓謝清呈再靠近他了。
“你不要靠近我……”賀予抬手,把臉埋入掌中,輕聲喃喃。
謝清呈注視了他片刻,開口道:“賀予,你冷靜一點。我沒有想對你怎麼樣。”
“……”
“隻是有件事,我想和你談一談。”
“……談……什麼?”
“你的病情。”
“……”賀予已經不願讓謝清呈替他看病了,經過昨晚的事情之後,他隻恨不得謝清呈立刻從自己眼前消失。
他說:“你不用管這個……我的病沒什麼,就是這幾天發作的厲害而已,我——”
他話沒有說完,就被謝清呈打斷了:“賀予,我聽說你曾經因為病症失控,墜過樓。”
沉默。
“你不用和我再掩飾什麼,我都知道了。”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許久後,賀予終於沙啞地問:“是……管家告訴你的?”
“是。”謝清呈說,“如果不是我今天把你送回這裡,這件事我就一直也不知道了。”
可這個“發現”,對於賀予而言,已經來得太遲了。
賀予他也曾想過的,如果謝清呈能瞧見他的一點真心,能夠對他好一點點,那該有多好。
現在他卻很怕。
昨夜車裡的混亂仿佛就在眼前。誰能不怕自己在無意識間親手殺死自己最愛的人?
所以在這漫長的寂靜中,賀予還是決定了。
他要儘力地,讓自己與謝清呈拉開距離。
“……你……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他最後開了口,喃喃低語,聲音裡帶著些並不由衷的冷意。
“謝清呈,你有沒有想過,你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賀予說著,眉眼間,亦逐漸染上些自嘲的意味:“……你那時候連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我給你發過消息,你也始終都沒有回我。現在還來提這件事乾什麼?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沒意義了。”
謝清呈:“……我那時候以為,你說的不是真話。”
“沒關係。”賀予額發低垂,“早習慣了。我在你眼裡就是個騙子。”
謝清呈頓了一會兒:“……對不起。”
“……”
“是我誤會了你。”
“……”賀予麵上沒有波瀾,心卻在無聲地顫動。
謝清呈和他說對不起。
他以前……幾乎都沒有聽過謝清呈對他說這三個字。如果這三個字能來得再早一點……或許他也不會瘋到這個地步。
“賀予,你再這樣下去不行。”謝清呈在兩人之間良久的無言後,這樣對賀予道,“你的精神已經很難被藥物舒緩了,濫用特效藥讓你的耐藥性變得越來越高——我雖然沒有見過你現在的主治醫師,但這種情況,他應該也警告過你,我希望你能把他的話聽進去。”
“……”
賀予忍著內心的酸楚和悸動,在許久的靜默後,他輕聲道:“謝醫生,你看,你也知道,我現在有新的主治醫師了。”
“所以你應該明白,這些事,已經和你沒有了任何關係。”
“……”
“我曾經……很希望你能回來。我曾那麼卑微地懇求你,我一遍一遍地向你呼痛,但你說……”賀予紅著眼眶嗤笑一聲,嗓音有些啞,“你覺得我在騙你。”
“既然如此,你現在還回來管我乾什麼呢?是覺得我可憐嗎?真的不用這樣,我有醫生。他的醫術也並不比你要差。”
“我沒有覺得那個醫生醫術差,隻是對於精神埃博拉的研究沒有幾個人比我更深。”謝清呈說,“賀予,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情況有多嚴重?這件事我沒看見也就算了,我看見了,你要我完全置之不理,你覺得我能做到嗎。”
賀予靜了一會兒,身影映在他身後的白牆上:“以我對你的了解。我覺得你沒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