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父母——”
“你先冷靜。”賀予立刻安慰他,“這些人全部是被抓來騙來改造過的人,他們的大腦都被摧毀了,頭上戴著的控製環是他們唯一能思考的工具,使得他們擁有了一些彆人的意識和能力。那不是你的父母。”
解釋完這一點之後,賀予才繼續說了下去:“你也知道,元宇宙說的就是基於現實的虛擬投射。在元宇宙這個概念上,曼德拉組織走得遠比正常社會更早,也走得更遠。社會上對於元宇宙的認識還很淺層,這個概念的爆炸也就是在這一兩年的時間內。但曼德拉科研組織對於元宇宙的研究……”
他頓了一下:“於四五十年前,那個連互聯網都沒有的年代,就已經形成了係統。”
“四五十年前?那時候段聞才幾歲?”
“不是他。”賀予道,“段聞是曼德拉組織的二把手,第一人不是他,是一個很少露麵的男孩。”
謝清呈眉頭皺得更深了:“……男孩?”
“也不能說是男孩。”賀予道,“一會兒再說他吧。我先告訴你這個組織編織的元宇宙生態。”
“曼德拉組織最醉心的就是在人腦領域的研究。他們在這一方麵是完全領先於社會的,你是醫生,你知道人體會在特定情況下產生‘視覺欺騙’‘記憶欺騙’這些症狀。而曼德拉島上有一個乾擾站,它會通過島上的氣味,磁場,光線,聲音等等,誘發人腦產生曼德拉效應——也就是群體性的認知和記憶偏差。……你現在能聽到這個始終在回響的鈴聲了嗎?”
“嗯。”
“這就是乾擾之一,你在被它影響時反而是聽不到它的赫茲的。它會讓你的聽力產生混淆,哪怕你有再強的聽力係統都沒用,因為它是直接作用於人腦的,通過噪音刺激,影響你的判斷,讓你更相信這是一座超現實的島嶼。”
謝清呈:“就是說,隻要靠近這座島,就會被乾擾大腦,產生幻覺嗎?”
“差不多。”賀予道,“不過也不能說是幻覺,就是所見和真實不一樣。這座島上確實存在高精尖武器,存在鬣狗,存在戰鬥力,存在血河,存在核心堡壘……所以它的衛星成像和肉眼所見都是一樣的,但這座島上的所有東西都被誇大了。就像某些蝴蝶身上的恐怖斑紋一樣,令敵人心懷恐懼。”
頓了頓,繼續道:“外人登上島嶼,就好像忽然來到了一個完全脫離現實的世界,往往陷入對敵方實力的無儘恐懼中,自我懷疑,虛實不分,最後自亂陣腳。”
謝清呈琢磨著賀予的話:“可是,風伯係統收集的也都是關於那些超現實武器的數據……”
“不。島上的超現實武器並沒有這麼多。”賀予說,“把破夢者都凍住的激速寒光是一個,那還是他們最近幾個月才竣工的,所以連我都不知道。而風伯係統收集的,其實是那些改造人的數據,曼德拉最擅長的就是生物工程。他們四處尋找優秀基因,進行極限改造,把一個個活人變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我們遇到的對手都很厲害,他們能讓人體達到那樣的極限嗎?”
賀予應了一聲,臉色陰沉下來:“畢竟在二十年前,他們就能對衛容實現換臉級的全身整容。這些年,還折騰出了聽話水,精神埃博拉這些東西。他們現在改造生物的能力已經非常可怕。卓婭在那些改造人身上還加裝了爆炸係統和很多武器,產生的效果就更真實了。他們有武器專家,負責對武器進行專門的設計,讓它們和虛擬投射的效果能夠更貼合。最後,人的視覺,聽覺,嗅覺,全部都會被欺騙過去。”
謝清呈聽到這裡,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他問賀予:“這些事情……你沒有告訴過總指揮嗎?破夢者一直認為這些都是卓婭他們發明的未來武器。”
賀予安靜了好一會兒,在黑暗中望向謝清呈的眼睛,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謝清呈,你知道沒有被幻象所覆蓋的這座島,在這些人裡,隻有你和我才能看的見嗎。”
“……”謝清呈微微睜大眼睛。
賀予說:“老鄭也好,之前上島的所有士兵也罷,他們看到的永遠都是一座超現實的島嶼。他們看不到真相。真相就是這座島沒有可怕到那個地步,它還是不至於那麼未來,它隻是一個披著虛擬現實皮的犯罪集團場所,再說簡單點,它就像一個迪士尼5d遊樂場的升級版。它仍然要靠人,要靠藥,要靠動物守護著。但在正常人的眼裡,這些全是機器,全是未來科技。他們都被曼德拉騙了過去,對此深信不疑,隻有你我例外。”
杏眼對上桃花眼。
“你猜到了隻有我們例外的原因了嗎。”
謝清呈沉吟半晌,回想著賀予之前說關於曼德拉島的致幻原理。
他腦中忽然掠過一絲明光:“——是因為,精神埃博拉嗎?”
賀予笑了,那笑容裡有些苦澀:“是的。”
“曼德拉島的幻覺乾擾是針對正常的大腦設計的,我們是‘極度不正常’的,於是反而逃離了洗腦,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我一上島就沒有受到影響,你的話,因為你一直很好地控製著自己的疾病,似乎與常人無異,所以一開始也受到了蒙蔽。”賀予說,“但是你剛才發作了,你也從幻覺裡掙紮了出來。這就是為什麼你醒了之後,就能看到真實的曼德拉島的原因。”
“現在回到你剛才問我的問題上了。”賀予道,“你問我,我有沒有把這一切告訴總指揮。”
他靜了一會兒,垂下了睫毛。
“我說過。”
“我說過很多次。他們自己也確認了很多次,但他們派出去的人都看不見,段聞他們也一直都在釋放著他們擁有絕對未來科技的概念,他們像秦慈岩編造初皇是一組數據一樣,精心編造著謊言與幻像,我看到了真實,可是沒有誰信我。”
謝清呈:“……”
“我為此努力過,費儘口舌,甚至試過錄像,但是曼德拉島的虛擬現實技術是可以騙過攝像頭的,這個辦法也失敗了。我慢慢地陷入了百口難辯的境地,破夢者對我的懷疑越來越深……所以後來,我再也不說了。”
“人的認知,是由他們的所見所聞,所經曆的一切決定的。當這個真相隻有我一個人看得見,真的也是假的。”賀予說,“知道我身份的人,隻有總指揮,破夢者最高負責人,還有副指揮。我和他們三個人都描述過曼德拉島的真實情況,總指揮還好,他至少去試著調查過,但副指揮直接認為我是瘋病發作了,最高負責人甚至懷疑我是站在段聞那邊的雙向間諜。”
“其實如果他們願意相信我,像激速寒光這中真正的恐怖武器,段聞他們是來不及發明出來的,因為我這三年一直在讓他們早點進攻,不要被蝴蝶翅膀上的斑紋震懾到。他們不聽,他們因為頭幾次的戰鬥失利越發相信段聞他們的實力遠超現實,反而給予了曼德拉研發真正毀滅性自衛武器的時間。”
“我在海戰中,險因警方的追擊而死。破夢者懷疑我對警方仍有敵意,其實從來也沒有完全信賴過我。他們有很多情報都是不會和我共享的。他們寧可信機械天馬,也不信我說那是改造的直升機的半虛擬投影。因為機械天馬是他們親眼看見的,所以哪怕直升機才是真相的,他們也不會認為是自己錯了。”
賀予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平靜,但那平靜之下,都是他這三年來受的罪,忍的苦。
“而且,我還是個精神病人,我看到的真實,往往要被再三質疑。所以我最終隻能順從於多數人,以他們的視角來思考問題,來表述情況,這樣迂回著,才能達到我想要的目的。畢竟像我這樣的人,連被人信任都是困難的。如果說了讓所有人都感到震驚的真話,那麼我的話就隻能被審判為假的。”
“就這樣,因為我有病,因為我曾被誤傷過,所以哪怕我配合他們做了再多的事情,他們想要什麼我都給,我甚至也把自己的血液樣本給他們研究過……但改變一個人的偏見,比撼動大山更難。而改變一群人的偏見,那和要讓潑在地上的水乾乾淨淨全回到玻璃杯裡一樣,是不可能的。”
賀予停了好一會兒,繼續說了下去:“謝清呈,其實我很高興你能看到和我一樣的東西。這讓我不那麼孤獨了。”
謝清呈在這一刻完全能體會到賀予的無奈。
一個立場模糊的人,一個精神病人,哪怕為破夢者貢獻了再多,又真的會被視作同類嗎?
他永遠都隻能是那一匹黑羊。
人們寧願相信鐵馬會飛,信自己和“正常人”們親眼看見的超現實,都不會相信他說的——“不要怕,那隻不過是一架被改裝過的直升機而已。”
謝清呈儘管知道自己如今已沒立場,卻在此時看著這樣的賀予,不由地問:“你……你這三年……都是這樣過的嗎。”
賀予垂下眼瞼,或許是三年以來,從沒有任何一個人真正地完全信賴他,他們提防他都來不及,又怎麼會問他過得苦不苦,所以這一刻,聽到這樣的一句話,賀予的眼眶忽然慢慢地紅了。
“我從來沒有說過假話……”他終於鬆了那一口硬氣,沙啞道,“可是沒有人信我……哪怕那麼與現實割裂的情景,他們都能相信,卻不相信我所說的……”
“我是真的恨曼德拉,他們殺了我的媽媽,害了我二十年……我不知道警方為什麼還是不信我……就因為我曾經被他們害死過嗎?……就因為我有病嗎?我是個病人我被害過,我就不能渴望著一個真相一個公正嗎……!他們一邊說著相信我,一邊又對我提供的情報懷疑著……可這些都是我的錯嗎?謝清呈?這些難道都是我的錯嗎……!!”
“為什麼……為什麼寧願相信這些虛幻,卻不肯相信我……為什麼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沒有人真的相信我……”
謝清呈越聽越難受,他雖與賀予之前還有許多心結未解,可就像賀予隻要看到崩潰的他,就會條件反射地擁抱住他那樣。他也依然會為在他麵前難過到嗓音微微哽咽的賀予揪心。這是改變不了的。
原來如此……原來破夢者並不完全信任賀予,他們嫌他是個病人,慌他會有二心。所以賀予很多情報都沒有,隻能孤身在敵營裡等著一個能夠信他的人。
如果等不到,他一定也就這麼認命了,會在嘲笑中繼續這樣想著辦法配合他們。
他是一個病人,可這個病人卻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於是他不得不照顧著正常人的理解方式,去把白的說成黑的,隻為了心裡的那一口氣,最終做成對的事情。他必須忍著彆人笑他,疑他,嫌他,嘲他……
賀予沉默之間,忽然覺得自己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
他愣了片刻,發覺竟是謝清呈回握住了他的手。
謝清呈說:“我知道你也許不會願意再相信我第二次,但是賀予,我是真的沒有懷疑過你會自己去到段聞那一邊,我僅僅……隻是想過,你是不是被洗腦了,是不是被打了什麼思想鋼印……哪怕是,你做的最過分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想的。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也知道你不是因為私怨就失去了自我的人。所以我會說,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選擇了哪一邊,儘管我也試探過,也猶豫過,但我真的……從來也沒有懷疑過你的底線。”
確實是這樣,他在到賀予家之前,對賀予的身份一直都是猜測,是試探,是出於對賀予的信任——他不信賀予真的會投身那個殺害了薇薇安的組織,可他沒有底。賀予的表現太強硬了,在這過程中,他不是沒有過焦慮。
他甚至懷疑過賀予是不是被段聞洗腦了,他知道賀予不至於墮落至此,卻也找不到能讓自己真正安心的證據。
直到他被困賀予家,他借機拿到了資料,出來之後,他才終於有了機會可以確認自己的想法。
就在他把資料遞給焦急等待著最後一點地圖補充的指揮官的時候,他曾向總指揮確認更賀予究竟是不是臥底。而謝清呈已猜至如此地步,且非常堅持要知道真相,指揮官在那時候已經沒有什麼掩藏的必要了,他深吸了口氣:“……是的,他是。”
這一句話入耳。
謝清呈覺得自己的心,終於落地了。他那一瞬間說不上是什麼感受。
他終於確認了賀予就是線人。
他一直以來的猜測沒有錯……
可同樣地,他也知道了,賀予就是在單純地恨他,那些恨意並非立場原因,而是因為他們之間的私冤,賀予仍然怨他曾經騙了自己……
指揮官:“你問這件事,是有什麼想法嗎?”
謝清呈當時沉默了好久,心頭百感交集,最後還是開了口——
“我想,由我來保護他的安全。”
謝清呈長指將硬盤推給了指揮官:“請您確認——資料是我在他家盜取的,而不是他提供給您的。”
“……”
“硬盤裡的資料太核心了,萬一我們內部也有曼德拉的臥底,他會很危險。如果這樣,我們就是在把他往火坑裡推。”謝清呈說,“這個孩子不能第二次為了我們的事送命了。我不能再眼睜睜看著他犧牲第二次。……請您答應我。讓我保護他。”
“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此時此刻,謝清呈望著賀予的眼睛,他說:“我是,相信你的。因為相信你,才最終等到了這個確認。我知道你怨恨我,但你願意相信我和彆人不一樣,我知道你再怨恨,也隻是針對我一個人,你不會想害所有人,不會變惡嗎?”
“你願意相信,這一次哪怕我看不見曼德拉的原樣,隻要你告訴我,我就會信你嗎……”
謝清呈說到最後,或許是因為發病之後仍有的脆弱,他竟有些哽咽了:“如果我說……我不會把你當一個病人,一個背叛者看待……你還願意相信我……最後一次嗎?”
賀予望著他,望了好一會兒,他的聲線裡終於流露出了掩飾不住的崩潰和委屈。
“謝清呈……謝清呈……”最後一片雪花落下,冰雪山巒終於崩裂了。賀予剛才經曆了他一生中從未見過的謝清呈的病發,又聽到了謝清呈和他說的這些話,他再也受不住了,他終於像從前一樣淌下了淚,他哭了,哭得是那麼傷心,帶著無助,委屈,痛楚,“我……我那樣對你……我那時候那樣對你……我確實是恨你丟下我……我想報複你,但是我……我……”
他說不下去了,他又一次用力地抱住了謝清呈。
“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也不想看到你發病了,我真的再也再也不想看到你發病了……我們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我不想再講那些過去的事情了……我不想吵了……再也不想吵了……”
“謝清呈……”他說,“都過去了……我已經不恨你了……我不恨你……你彆難過了,好不好?你不要再難過了……”
謝清呈心中驀地顫然。
他沒有想到他終於能在賀予這裡,聽到不恨兩個字。
賀予在黑漆漆的被窩中握著他的手,把他的手引過來,貼在了自己的臉龐上。
“謝清呈……你現在能看到我的臉了嗎……”他哽咽不止,輕聲地問,“你能看見了嗎?”
就像穿過曼德拉島的幻像,看到真實。
你能看見我的臉了嗎。
謝清呈的手指遲疑著,最後還是撫過了賀予的麵龐:“……我看到了。”
賀予的淚就滾落在他指隙間。
謝清呈手指顫抖,沙啞地說:“我看到你的臉了。”
三年以來,再也未見的,卸下了仇恨的臉。
這一刻,他終於又見到了……
在這來之不易的溫存麵前,他們內心都充滿了傷痛與忐忑,那些傷痕,他們誰也不再提,不敢再觸碰。
“你不要哭了。”謝清呈說,“不哭了……我聽你的,不提了,不吵了。”
“彆哭了……賀予。我們不吵了。你……彆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也在外麵來不及編小劇場嗚嗚嗚嗚但是字數挺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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