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回憶起了一些與李芸相關的事情——
段聞在警校時,因為佯作太正直,橫豎得罪了不少人,室友裡和他走得近一些的,就隻有同樣不怎麼受歡迎的李芸。
隻不過段聞是因為看起來太正,過潔世同嫌。
而李芸是因為看上去太邪,又傲,才高人愈妒。
兩個都有些和集體格格不入的人,便湊合著成了上大學時的飯友,常會去垃圾街一起吃飯。
那條街亂,消防整治一直都不太到位。大一勞動節前的那一天,段聞和李芸下課後一起去一家燒烤店宵夜,兩人坐下沒多久,那裡就出了意外,隔著十幾米遠的一家小炒店的廚房煤氣突然爆/炸了。
李芸和他當時在外麵的露天小桌前坐著,爆/炸發生的時候,李芸正站起身從旁邊冰箱裡拿兩瓶汽水。劇烈的爆/炸波及周圍所有的店鋪,氣浪衝到他們這邊,掀翻了店鋪外的巨大霓虹燈牌,而段聞正好就站在那燈牌底下。
李芸看著挺懶挺自私的一個人,那時候忽然就衝了過來,一把將段聞拽著護住,結果那霓虹燈牌墜毀,鐵框狠狠砸在了他的後背上,最尖的一個角刺入了李芸的腿部。
那個位置,如果不是李芸推開他,鐵框尖角砸下來,砸到的就會是段聞的後腦。
當時還是陳黎生的段聞愣住了,看著李芸痛得臉色蒼白得趴在他身上,血不停地往外湧,他說:“你……你這是為什麼……?”
“廢話……這他媽不是本能嗎?”
他記得李芸那時候是這樣對他說的。
本能?
可他的本能是自己避開,不會去管任何人的死活。段聞知道如果是自己站在那個位置,是絕不會護著李芸的,他一定拋下李芸自己躲。
所謂的正義感,裝一裝就夠了,不必真的拿自己的生命去保護另一個人,那樣太愚蠢了。
“好疼……”李芸輕聲在他身上抽了口氣,在昏過去之前,惱恨地說了句,“陳黎生,你說……我會不會就這樣瘸了……?”
他最後當然是沒有瘸,萬幸不曾傷到要害,但傷筋動骨一百天,李芸打了好久的石膏,而那一陣子,他上課下課都是段聞背著去的,寢室裡換藥也都是段聞親手幫忙。
心疼室友的樣子,總是要裝的。
段聞這樣想。
他那時候也想,怎麼李芸平時看起來挺狠挺傲慢的一個人,竟然那麼怕痛,換藥時重了點都會皺著眉靠在床上輕輕地哼,那聲音就和貓兒似的,很軟。
“陳黎生……你他媽的輕點,疼啊。”
“……抱歉。”
他為什麼嗓音這麼軟這麼慵懶,卻能這麼凶的罵人?
段聞又想,仍沒有答案。
但他們就是在這件事之後,漸漸地,越走越近的。雖然他們倆的性格都有些淡,在外人看來也不過就是尋常關係,不過對他們彼此而言,確實都已算難得了。
他們一起學習,一起實習,後來一起進了一個警局工作,還跟過同一個老師……
他們一直在一起。
直到老師謝平死了。
直到,段聞也終於無法再在陳黎生這個身份下繼續生活,假死離去。
陳黎生和謝平都死了之後,那個年輕的警官李芸,還是始終都沒有放棄尋找真相,他用儘了框架內外的手段,一路追凶,越查越是心驚,他不肯回頭,揣著心裡的那麼一點火,一條黑路也要走到底。最終,他在一家夜總會包廂裡,堵截到了剛剛和黃誌龍單獨見完麵的幕後黑手。
而那時候的段聞,已再也不是陳黎生了。
他早就做完了麵部整容,完全看不出昔日陳黎生的影子,隻有一些生物核驗上的細節整換還未完成,比如指紋。
那個夏夜,李芸伏擊成功,他擒住了段聞,將他堵關在包廂內,胸膛起伏,緊緊盯著段聞的臉。
段聞當時有種很微妙的感覺,他覺得看李芸的神情,好像那個警察內心深處隱約已有了一種不願麵對的猜測。
當時李芸手上有個指紋庫核驗機,能夠將提取到的指紋模與公安庫內的所有警察所比對。李芸盯著他的眼,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他的拇指強製性地按在了核驗機上。
而就在核驗機跳出了搜索成功的綠燈提示的同時,段聞的手下也趕來了,一番惡鬥之後,李芸最終雙拳難敵四手,被那些人按在地上,頭破血流。
段聞砸碎了那個指紋比對機,抬手擦去了打鬥時自己唇角淌出的血,垂下漆黑的眼眸,睥睨倒在自己腳下的那個警察。
那一刻的李芸,顯得十分麻木。
那是正常人在麵對一段親密關係的背叛時,一定會流露出來的麻木。
段聞對這種表情再熟悉不過了,他從小就在母親的臉上看到過無數次……
包廂內的光與影將李芸的麵龐切分成兩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段聞看到他在光明裡的那半張臉抬起來,從那些手下的腿□□錯中,向自己望來。
然後他聽到李芸叫了他一聲:
“陳黎生。”
聲音天生很軟,和受了傷的奶貓一樣。
——
那是他最後一次聽李芸這樣叫他的名字。
“我後來把他帶走了。”段聞敘述完了這些事,接著道,“我把他帶回了這座島上,關押在一個房間裡。”
“我沒有想要他的命,便問他願不願意被招安,畢竟他是個很有能耐的人,而曼德拉可以對任何一類的人才敞開大門。他在警察裡其實算道德底線很低的那種,你明白嗎?他可以為了達到辦案目的破壞規矩,可以傷風敗俗,甚至敢和娼妓逢場廝混,我原以為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就可以站到我這一邊。但是我俘虜了他之後,對他采用了所有我能想到的辦法——我許之以世俗上的錢權名利色,捧上了那些人趨之若鶩的好處給他,他卻不為所動。威逼折磨拷打我也試過了,甚至給他注射過聽話水,那個警察也依然沒有願意向我低頭。”
段聞漠然看著謝清呈:“他甚至再也沒有那麼柔軟地叫過我一聲陳黎生。”
“我問他為什麼這麼執著,這世上的正義不是絕對的,沒有任何一場大變革不伴隨著犧牲和流血,更何況他不是一向行走與黑白之間,讀書時甚至還和我說過許多匪徒才有的想法嗎?他怎麼就能固執成這樣。”
“那他怎麼說。”
“他說……”段聞靜了靜,冷笑,“他說的那還是你爸和他說的——英雄不是無時無刻都是英雄,是正是邪,大善大惡,有時隻在一念之間。關鍵是守不守的好那一念。他說他原本就已經很沒底線了,他是守著死線的人,這一念是他最後的邊界,過了這條線,他就不是警了,所以這件事他不做。”
“我把他關了四十多天月……他四十多天不吃不喝,全靠輸營養液活著,很快瘦的脫了形……這個時候卓婭對我說,這個人是一定留不住的。不如把他交給她,做成暴殺吧。有那麼一具完整的軀體,還是活著的,一定可以做出非常完美的複製品來。我沒有立刻答應她,我還在猶豫,還沒有徹底放棄招安,我不知道的是,當時我與卓婭在門外的對話,被他聽見了。”
至此對話又停頓下來。
段聞過了一會兒,才說:“他選擇了死亡。”
“……”儘管早已知道是這樣的結果,謝清呈聽到這裡,心還是往下狠狠一沉。
“那天晚上我照例去看他,我推進房間……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弄到的鋒利物,等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沒有什麼搶救的餘地了。我以為他很怕疼,以前他在宿舍大腿上換個藥都要叫痛,我這樣養著不會有什麼大事的。但那天他親手割破了自己的頸,血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