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呈閉了閉眼睛,說出接下來這句話的時候,胸膛幾乎沒有什麼起伏。
“又或者,我應該直接叫你,陳黎生?”
段聞聞言,寂靜了很久。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倏地笑了。
他的笑容先是很淺,像是雪白蠶繭破開,露出一點一點聳動的黑色指爪,而後驀地擴張,儘數張展在他那不再年輕但仍然非常英俊的臉龐上,猶如蛻變的蛾蝶咬繭而出,掙紮破籠,磷粉駭然的翅膀從凝涸著漿液的殘蛹中蛻出,曝露於青天白日之下。
“哈哈……”段聞仰起頭,笑容中竟有些終於不用再偽飾、甚至像是故人重逢時才有的痛快,“你真是一點也沒有令我失望過,謝清呈。”
謝清呈緩緩地垂下了睫簾。
他一點也沒有為這讚揚而喜悅,更不為自己命中了段聞的身份而歡欣。
他臉上很漠然,很麻木,亦可以說是彌漫著無邊無際的冰涼。
謝清呈:“真的是你。”
段聞:“真的是我。”
又道:“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會猜著是我嗎?”
謝清呈抬起眼,如同注視著陌生人,注視著這個自己曾經祭掃了近二十年的男人,嘴唇啟合:“你先告訴我,賀予怎麼樣了。”
“他麼。”段聞道,“沒事。他沒死。”
謝清呈目光狠戾:“你們究竟打算對他做什麼?”
“我覺得你應該都已經猜到了吧。”段聞慢條斯理地說,“我在這個節骨眼上抓走他,當然是因為他可以做成抵禦破夢者進攻的武器——你放心,他是死不了的,隻是經過我們的處理,他就會徹頭徹尾地接受我們的思想和觀念……他還會記得你,也記得你們的過去,不過他會認為那是錯誤的,我們把這稱之為……”
段聞頓了頓,道:“觀念改造。”
“所以不用覺得難過,謝清呈,他隻是觀念轉變了,隻要你願意投靠我們,你就又和他是一個戰線了,我相信他還會想從前一樣對你好。”段聞說著,淺勾起唇角,“不過當然了,如果你堅持著你現在的陣營,我想他是會對你不屑一顧的。”
“……”
“其實人都隻是被自己的視野局限著,為自己所認為的正義而戰鬥。可你眼中的正確未嘗不是彆人眼裡的錯誤。”段聞在兩個保鏢的護佑下,十分悠然地對謝清呈說道,“你不用急著拒絕我,可以再好好地考慮考慮。現在——”
他偏了下臉,兩個保鏢立刻上前,一個按住謝清呈,一個則開始在謝清呈身上進行地毯式的搜尋。
段聞淡道:“我們還是先把你的風伯係統給找出來再說。”
“段總!找到了一個可疑的!”
不出一會兒,一個保鏢從謝清呈的衣服裡尋著了手環皮繩。
段聞接過了,拿在手中,仔細盤看。
“做的可真精致……”他慢吞吞地道,“好像就是一個普通的飾品……沒有接口,沒有電子反應……不過……”
手上力道陡增,皮繩斷裂,露出了下麵細如牛毛的線纜。
段聞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後抬眼看向謝清呈:“我很高興你隻來得及把它摘了藏在口袋裡,用不著我讓人扒了你的衣服,或者剖開你的血肉去尋找。說句實話,我不是很想傷害你。”
謝清呈被那健碩如牛的保鏢按著,臉上是極度冰冷的神色。
“你是想說你身上還有人性嗎,陳黎生。”
段聞把破損了的手環丟給身後的另一個保鏢,說道:“是啊。我放過了陳慢,也希望能放過你。”
“你放過了陳慢?”謝清呈臉上猶沾血汙,他盯著在自己麵前怡然自得的段聞,嗓音嘶啞低渾,“如果我沒有弄錯,當初為了除掉黃誌龍的勢力,是你給陳慢寄了那一卷錄像帶吧?你為了讓他相信,甚至不惜做出自己還沒死的樣子,結果他為了你不顧一切地要把那案子查下去,差點搭上了性命,你管這個,叫做放過了他,是嗎?!”
段聞不以為意,淡淡然地聽謝清呈把話講完。
然後他道:“我原本確實沒有在乎他的死活,隻把他當一個玩具,一枚棋子。”
“不過……他讓我有些意外。我沒想到他把所謂的兄弟感情看得這麼深,在看到一線希望之後,很久都走不出我還活著的幻想之中。當所有人都放棄了,他還懷著這一點奢望。我承認我原本是有玩弄他的意思在裡麵,我好奇於所謂兄弟情深到底有多深。”
他停了幾秒後,說:“最後他的表現在我這裡,拿了高分。”
“所以儘管我依舊沒太重視他,不過既然有個機會可以放他一條生路,那就放他一次吧。權當是他哥哥給他的獎勵了。”
“所以那一卷錄像果然是你寄的……”謝清呈咬牙道。
“對,廢物利用。”段聞冷笑著一攤手,“陳慢在我眼裡就是個廢物。”
“那現在你又想在我身上利用些什麼。”
段聞那種堪稱是恣意的笑容斂住了。
他盯著謝清呈,過了一會兒,彆過頭去,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來,點上了。他抽著那支煙,始終也沒有回答謝清呈的話。
直到煙燃儘了。
段聞將那煙蒂棄了,在未散的青靄濃霧中,他重新開了口——
“我不殺你,並非出於利用的目的。而是因為,我答應過一個人。”
男人說著,眼睫微微地垂下來了一些,這讓他本來就很難琢磨的眼神變得更晦暗難明了。他接著把話道了下去:“我答應過他,我會儘量不殺你。”
“……我父親?”
段聞沒答。
過了一會兒,他錯開話題,微微笑道:“謝教授,我們還是公平點,我都說了這麼多了,可你好像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先告訴我吧,你是怎麼猜到我是陳黎生的。”
“……很多。你選擇放了陳慢。李芸的忽然出現。賀予的血蠱對李芸無效,還有就是……”
“嗯?”
“你那天晚上和我見麵時,對我說的話。”
段聞微皺黑眉,十指交疊:“我對你說了什麼……?”
“你說畢竟警察兩個字,不是身上的衣服肩上的銜,不是威勢和權力,而是沉重的責任和枷鎖。”
段聞的臉色倏地一變,意識到問題了。
謝清呈道:“這是我父親的原話。他經常和我說,也經常和他的徒弟說。而他帶過的徒弟隻有你和李芸。”
“……”段聞嘴唇一抖,失笑道,“真是失策了……我沒想到你竟然把你父親的話記得這麼深。”
謝清呈卻道:“我也沒想到你竟然把你師父的話記得這麼深。”
段聞:“……”
“我聽到這句話之後,還提到鄭敬風和我父母自實習時就是隊友這件事。鄭隊嘴嚴,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連我都是上島前才知曉的,但你聽到了卻一點意外也沒有。我父母和鄭隊都不會和旁人多說任何東西,能得知這些細節的,恐怕也隻有他們的徒弟。”
“其實我那天晚上和你談完之後,更懷疑的人是李芸。”謝清呈說,“可是後來李芸出現了,那麼剩下來的就隻有你。”
“至於那個李芸,恐怕也不是真的。他應該是個改造人,因為賀予的血蠱通常隻會在兩種情況下毫無效果,一種是對方佩戴了澈心戒,還有一種情況,則是對方是個由芯片控製大腦的活死人。我更傾向於後者,因為他給我的感覺不對勁,不像個正常人。”
段聞點了支煙:“是我小看你了,謝清呈。既然都到了這份上,你不如再猜一猜,到底是誰求我不要殺了你?我覺得那個答案你也快知道了。”
謝清呈在這沉寂中,慢慢抬起眼來:“不是我父親的話,是——李芸嗎?”
段聞側眸望他:“謝清呈,你確實…非常非常適合當一個警察。”
他說完,又淡淡道:“沒錯,是因為他。”
直覺讓謝清呈不要在這個時候說任何話,他看得出段聞心裡壓著很多事,那些事已經壓了太多年,從段聞此刻的神情來看,他並非是不想傾訴,而是因為島上這些人,沒有一個是他可以真正交心的。
他們就想丹爐裡的蠱蟲,因心狠手辣而聚在一起,是一個團夥卻不是一個團體,甚至一不留神就會被彆的蠱蟲給吞吃下腹。
也許在謝清呈麵前卸下麵具來的這一刻,反而是段聞這二十年來最輕鬆的時候。
果不其然,在好幾分鐘之後,段聞慢慢地開口了。
他用的不再是談論大事的語氣,而是很平和的,甚至像是多少年前,他還是陳黎生的時候,來謝清呈家裡做客閒聊時的樣子。
“我和李芸兩個人,最開始都是你父親的學生……”
“師父對我很好。”段聞看著窗外的天空,淡道,“他對我要比對李芸好得多,當他分身乏術,隻能帶一個徒弟的時候,他選擇了我,而建議李芸轉去跟著另一個老經偵學習,甚至直言不諱地告訴過李芸,他這樣的性格,不適合在一線工作。”
這並不奇怪,謝平是個有一說一的人,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他會和李芸講這樣得罪人的話再正常不過。
“在所有人印象中,他對李芸一直是有意見的,恐怕你也這麼認為。”
謝清呈:“不是嗎。”
“原本確實如此。”段聞說道,“原本師父是真的看不慣他,覺得他陰狠,善於偽裝,兩麵三刀,但後來他的想法轉變了。”
謝清呈帶著戒備:“他從未和我說過。”
“因為這件事發生的很遲,幾乎是在他和師母遇難前不久。”段聞道,“其實本來他們之間的誤解可以化得更早一些的。然而李芸很不喜歡提及自己的家庭,甚至可以說,他有在刻意隱瞞一些自己的過往。”
謝清呈皺起眉,警校招生時是需要政/審的,像無間道裡那種父母是青幫大佬,自己卻瞞天過海當上警察的情況幾乎不可能發生。
段聞看出了他的想法,又點了一支煙,抽了一口道:“不是不良背景,所以警校不會詳細記錄檔案,師父他自然也就不清楚。說句實話,換成其他人,都不一定會隱藏,甚至會巴不得共事的戰友們知道。”
“什麼背景。”謝清呈問。
“線人。”段聞說,“他父親是緝/毒乾警的線人。乾了十多年。但他交的所有材料上,填父親那一欄的時候,填的都是蔬果商。”
“……警校沒有核實出來?”
“他沒有撒謊。”段聞撣了撣煙灰,呼出一口煙靄,“他父親是蔬果商——他從小學起就跟著這個賣蔬菜水果的繼父生活了,他母親離了婚,他被判給了母親。親生父親看起來就和個無業遊民一樣,沒誰受得了,可他其實是個線人。”
煙灰簌簌落下,猶如過去的幽靈飄落在黑暗裡。
“李芸是高中的時候才知道他親生父親的真實身份的,那時候他生父死了。是在和警察接頭的時候被毒販發現,發生了槍戰。那個警察為了救戰友,隻能兩者選其一,等再想回頭救線人的時候……他爸爸已經沒有氣息了。”
謝清呈聽得手腳微微地泛涼。
他想起了自己年幼時看到的那一幕,李芸在還沒有取得警官證之前,以非正常的審訊手段逼供販毒分子,手段狠辣,眼神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