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京看宅子的下人自得到李環來信之後, 估算著主人家抵京的日期,每日都會派馬車等在通州碼頭。兩輛馬車,一輛坐人, 一輛拉行李。懷安此時已經開始感受到什麼叫“京城米貴”了, 連馬車都比老家的小了一圈。
沈聿扶著抱女兒的妻子先登車,然後將懷安拎起來抱上去。
馬車碌碌,平穩的行駛在寬闊的官道上。
大運河畔可見一排粉牆細柳的園圃, 官道上儘是寶馬香車, 大抵是城內富人來此秋遊, 四處一派升平歡樂之像。
懷安扒著車窗朝外看去,遠處城郭參差可見飛簷重閣,映襯著目下的繁華。他先前年幼,從船上下來多是睡得不省人事,這還是頭一次認真觀察這座光鮮喧鬨的都城。
通州距京城有四十多裡路要走,緊趕慢趕也要兩個多時辰,眼下已是傍晚,城門即將落鎖, 定然回不去了, 需要在通州館驛住上一夜。
待一切收拾停當, 沈聿帶全家人來到一家烤鴨店,相傳這家的鴨子養在運河邊,撿食遺失在地上漕糧長大, 肥壯美味,跟城內的烤鴨味道不同。
不多時, 店家端上來一隻色澤棗紅的烤鴨,懷安聞著撲鼻的香氣眯起了眼睛,眼巴巴的等著小二將其片成薄片。
沈聿用鴨肉蘸上醬料, 在放蔥絲,黃瓜條,用薄餅卷起來,先遞給忙著照看女兒的許聽瀾,然後才是懷安。
芃姐兒哪能受得了烤鴨的香氣,扒著桌沿張開小手,不斷重複一個字:“要要要……”
懷安瞧不過眼,夾了一片鴨肉去皮,在白水裡沾了沾,小心喂到妹妹的嘴裡。
許聽瀾用臂肘碰碰丈夫,然後看著懷安欣慰的笑。
芃姐兒品嘗到了人間美味,蠕動著小嘴眯起眼睛,吃完又纏上了懷安,一口一個:“好嘚嘚,再來!要要要……”
懷安心都化了,有求必應,原來這才是當哥哥的感覺。
全家人美美的飽餐一頓後,帶著十幾日舟車勞頓的疲乏,回到驛館沒過多久就熄燈睡了,連芃姐兒都隻起了一次夜。
次日起了個大早,再次起程往皇城進發。
芃姐兒頭一次走這麼遠的路,昨晚住在驛館,還以為已經到了目的地,誰知一大早又把她拎上馬車繼續趕路,繃不住了,委屈的哇哇大哭。
懷安一路都在唱兒歌哄她,唱的嗓子都乾了,許聽瀾憐他辛苦,頻頻將水囊遞給他潤喉。
從永定門進入外城,行進的馬車忽然刹停,懷安坐不穩,手裡的水囊劇烈一晃,潑了一臉一身,前襟褲子全濕了,幸而是夏天,不是冰天雪地的隆冬。許聽瀾趕忙掏出手絹幫他擦臉擦衣裳。
隻聽車廂外車夫揮著馬鞭在吼:“瞎了眼的東西,不看看誰的車駕就敢攔!”
沈聿將車簾掀開一條縫隙,懷安從縫隙裡瞧見一群乞丐,衣衫襤褸,蓬頭垢麵,圍跪在馬車前頭乞討。車夫一聲恫嚇嚇走了多半,零星的三兩個也被繼續前行的馬車逼得避讓開來。
沈聿將車簾放下。
懷安從身邊拖出一個食盒,裡麵都是蜜餞、糕餅、糖果:“爹,給他們點吃的吧。”
沈聿按住他的手:“這麼多的饑民,你拿出食物來,瞬間就會引起哄搶,那就不是在救人了。”
懷安心下駭然,回身掀開車簾,震驚的合不上嘴。他兩輩子加起來也沒見過這麼多的乞丐,沿街搭起了一排排的窩棚,窩棚裡塞滿了麵黃肌瘦的流民,有的在乞討,有的在賣身,有的去了碼頭扛包或是西山挖煤,賺一□□命的糧食。
懷銘和陳甍也變得神色凝重。
“上次來京城,好像沒有這麼多流民。”懷銘道。
沈聿點頭道:“西邊多個府縣鬨乾旱,糧食欠收,老百姓食不果腹,逃難的流民就越來越多,各地粥廠都在施粥,富人也在施舍,可越是如此他們越是不肯回鄉。”
回鄉不但沒有糧食,還要麵對繁重的賦稅,反正是活不下去的。當流民至少不用納稅,說不定還能有口飯吃。
說到底還是稅收製度的問題。朝廷沒錢,就去百姓身上盤剝,許多省份的賦稅已經提前征收到十幾年以後,百姓占地本就不多,一遇災荒,朝廷的賑災款跟不上,可不就跑出來當流民麼。
往內城的路上,懷安一路沉默,心中百感交集。
他忽然理解了老爹,明明閒居鄉裡、衣食無憂,卻總是對著邸報緊鎖眉頭;他也有些理解了趙知縣,他是站在肮臟的泥淖裡,為百姓遮風擋雨的人。
他理解了他們,在一個王朝的中興時期出生,早已習慣了它的繁盛與強大,卻又在它衰落之時入仕,不願眼睜睜看著它千瘡百孔走向毀滅,所以他們殫精竭慮,努力救亡圖存。
可是曆代興衰,朝代更迭,都是有其鐵律的,一個積弊頻生、氣數將儘的王朝,真的可以起死回生,恢複中興嗎?
說話間,馬車進入內城,穿過大明門前的棋盤街,這裡不僅衙門林立,商戶也聚集於此,街上店鋪鱗次櫛比,布棚高張,喧鬨繁華。棋盤街往南,有一條名叫南水關的狹長胡同,一直走到儘頭,是一座二進深的小宅院,門楣是五品規製,看上去十分低調。而東邊那戶較大的,正是許聽瀾剛剛買下來準備拆牆擴建的宅子。
懷安也不睬杌子,直接從馬車上蹦下來。
走進大門,迎麵是一道方磚影壁,前院有三間倒座房,一間留做客房,其餘供下人居住。穿過前院,進入垂花門就是主院,主院由三間正房、東西耳房、東西廂房構成,中間用抄手遊廊連接,圍成一個方形院子,院中擺著一隻碩大的荷花缸,三年前放進的魚也被照料的很好,在荷葉間歡快嬉戲。
這就是他們在京城的家,懷安依舊跟著爹娘住正房西屋,懷銘和陳甍住廂房。
庭院不大,也不如江南庭院雅致,但勝在軒敞方正,令人心情疏朗。懷安在院子裡蹦來跳去,朝著芃兒做鬼臉,聽著妹妹銀鈴般咯咯的笑聲,暫時將煩惱拋去了腦後。
到了京城,就不能再像老家那樣呼奴喚婢了,能做飯的隻有李環媳婦,可他們剛剛進門,四下一團忙亂,許聽瀾便讓人上街叫一桌席麵回來,大家湊合吃了,歸置好行李歇一歇。
懷安在飯桌上困得東倒西歪,飯後卻突然精神了,大家都在拆行李歸置東西,他非要帶著妹妹來幫忙,與其說幫忙,還不如說搗亂,鬨的眾人一陣頭疼、還是許聽瀾掐著腰又數了三個數,才讓他消停下來,帶著芃兒去睡午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