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家村,一個不算太小的村落。近百戶的人口,全是姓錢的。這祖上落此地繁衍幾百年,這錢家村就是一個祖宗傳下來的。
這一個沒外姓人的村子,在這一天突然來了一家子人。一家子婦人帶著一個未成丁的少年。這哪會不打眼?
特彆是這一家子人還坐著一輛騾子車來。
村裡當村長的,那亦是錢氏一族的族長。在這樣一個村子裡,可謂是非常的封閉。這裡不太講究的律法,在這等鄉下的村子裡更講究的是宗法。
這便是宋福生的祖母,錢氏的娘家,亦是錢氏打小長大的地方。
錢氏當年被賣走時,那已經是一個大姑娘。那時候,還是大金朝在時呢,賦稅高,徭役重。一家子的男丁被征走。留下來錢氏的祖父、祖母、母親,以及她的弟弟妹妹們。
在一家子人要吃飯,又缺了糧的情況下。為了活命,賣了錢氏本人,以及錢氏的妹妹們,那除了減少家中消耗糧食的人口外。亦是想著給錢氏姐妹留一條活路。好歹富貴人家,那總給一口吃的。
至於賣的那點身契銀子?在那等災荒的年月裡,哪能賣舒適銀錢?真是人命不值錢的。能有人買了丁口,那也是多買了男丁的。
所以,當時的錢氏並不怪家裡人。錢氏是知道的,這是一家子人都在尋活路。
再回錢家村,錢氏發現這地方還是老舊的樣子。跟她的記憶裡差彆貌似不是特彆的大。那錢氏的祠堂還是青磚青瓦。一路行來,除了族長家中是青磚青瓦做的院子。其它的人家,那多是那土胚的牆,茅草的屋頂子。偶爾有幾家,倒還算得冒尖兒,那才是土胚的牆,屋頂蓋著青瓦。可能用上青瓦的人家,那時真真不多的。
“曾祖母,您小心些。”宋福生趕的騾車。這一路行來,這一門技能他用得熟,也讓家中的長輩相信。
這會子,在村子的族長院門口,騾車停下來。宋福生下車後,一一攙扶了他媳婦、他娘、他祖母,最後下車的是他的曾祖母錢氏。
錢氏看著族長家的院子。
錢氏的眼中有回憶,道:“還是老樣子,跟記憶裡的一模一樣。”要說一模一樣,哪可能啊。要知道,這都四十多年過去了。
可能在錢氏的回憶裡,她模糊掉的往昔回憶中,再潤潤顏色,就如現在這般樣子吧。錢氏有些回憶,錢家族長的院門已打開。那院門處,有人上來搭話。
“幾位找誰?”說話的是一個老婦人,瞧著與宋福生的祖母汪氏年歲差不多。當然,這是當時宋福生的想法。後來宋福生才知道,這說話的跟宋福生的娘一個輩份,年歲比宋福生的娘也就大上八歲。
這鄉間的婦人要忙碌農活,那勞動活重,又是風吹日曬的,這自然顯了老相。
“我是錢家村人,我爹是正字輩的,叫錢正山。我乳名叫錢大囡,我還有兩個弟弟是石字輩,大弟叫錢石川,小弟叫錢石林。”錢氏對著那問話的族長家的大兒媳便是回話。
錢氏一開口用的是當地的土話,這不是京都的官話。
這話宋福生一路上跟曾祖母學了七七八八。這一家子人裡,也就宋福生跟曾祖母學的最快。餘下的汪氏、白氏、樊杏花幾人,倒是學得慢些。如今就是在旁邊當一個聽眾,還不怎麼聽得懂在場人談話。
“這……”那族長大兒媳有點發愣。她聽了話,愣一下後才道:“我真沒聽過這幾個名兒,要不,你幾位等等,我去問問我婆婆。”這族長家的大兒媳話落,就去院中喊人。
稍後,又出來一個老婦人。這老婦人年歲更老。那老婦人的模樣倒不漂亮,就是一雙眼睛有點過於嚴厲的樣了,總顯得眼神刻薄了那麼兩分。人嘛,瞧說話倒是利落的。
這一位老婦人是錢家族長的發妻,這一位錢族的發妻倒是打量著錢氏,看了會子後,才說道:“正山叔祖家啊是有石川叔、石林叔兩位。不過,你們來的不湊巧,石川叔、石林叔都過逝好些年了。”
“正山叔祖家的大姑母,你這離開錢家村時我還沒嫁進來。這……這認親的事兒,怕還得你上石川叔、石林叔這兩支後輩的門上去。”這族長的發妻也說的明白。她對錢氏那是不熟的。
錢氏不尷尬,她也清楚。
她這年歲歸鄉,跟她同歲的人,那可能真的很少了。
倒是這邊宋家的一家子問明了錢氏的幾個後輩住處。這將將要離開時,那錢族長回來了。
錢族長是一個微胖的老人。瞧著身體不錯的樣子。這在鄉下,這能養出一個微胖的身體,這說明了什麼?自然是日子過的不錯。
幾翻一相談。
錢族長倒是認出了錢氏,他道:“正山叔祖家的大姑母,您這回來了。這是族裡的喜事啊。多少年了,正山叔祖過逝,石川叔、石林叔這過逝前,也是念叨過大姑母你啊。”
錢族長感慨。錢氏臉上也是露出傷感來。
這錢族長自然是尋問了一翻。錢氏也不隱瞞,這也隱瞞不住的。所以,錢氏就是說了歸鄉的原由。
一家子重新落戶,也是落在錢家村。往後,怕要族裡照顧一二。
錢族長一聽這話時,那是臉色還是有些為難的。這錢氏一族在這地界,那是繁衍幾百年,這山山腳腳的,那土地都是有主人的。
鄉下一分地,那有差遲都能鬥一個你死我活。何況,讓一個外姓人落戶錢家村?當然,宋福生好歹身體裡還流著錢氏的血脈。這裡麵的難處,也不是不可以通融。
錢族長也想了想,才道:“這事情族裡要通通氣。”
“也不敢叫族裡為難。咱們一家子婦人,老的老。唯一的男丁還小。一家子人就是想求一塊墳地,一塊宅地。按著咱們這裡的規距,應該交的契錢,咱家都會交。衙門那邊咱家也是辦紅契,一分銀子不敢少。也要托族長抬抬手,給咱家一點子方便。”錢氏這般說話。
當然,應該給錢族長家留下來的好處,那是真給了。
就是一塊布,夠做一身衣裳的布。以及半斤的紅糖。打這些,若擱廣善伯府那等地方,就是送一個小管事,都不帶眼睛夾一下。
可擱鄉下,這就是厚禮,還是厚得不能再厚的禮。要知道,那布在農家人眼中,那可不便宜。多少人家,那是縫縫補補,長輩穿不得,實再不能縫補了,那就是改小,給大孩子穿過,再留給小孩子。
總之,不能浪費。
錢族長家得了好處。錢族長還是有些想法的。特彆是聽著錢氏這一位大姑母的話,貌似宋家跟縣中一戶段姓人家,還有一些個交情。
當然,那不是假話。
那一位段姓人家的一個姑奶奶在廣善伯府當差。當年,那位段姑娘能進伯府,也跟錢氏有一點子的關係。雙方現在能聯係上,段家知道她家的姑奶奶在伯府裡嫁給一個管事做媳婦子。這免不得跟錢氏又是多來往的打算。
宋家一家子人是出來了。
可宋家的姻親還有汪氏、白氏在伯府中。這不是牽來扯去的。段家因為姑奶奶在伯府,在縣城中也是有些方便可得的。
主要還是段家是商戶,他家走商,那去府城時多與府城的伯府管事聯絡感情。這裡麵牽扯到的,還是扯一扯伯府的虎皮。
有廣善伯府的虎皮在,那是可以護身的。
最後,離開錢族長家時,還是錢族的大兒子錢河禮和他媳婦一起給宋家人領的路。
在路上,錢河禮與宋福生問一些話。錢河禮媳婦就跟宋家婦人談些話。錢河禮的媳婦就講了錢氏目前的娘家情況。
打從錢氏的兄弟那一輩算起,她有兩個一母同胞的兄弟。這便是錢石川、錢石林。可這兩人在鄉間,那壽數沒錢氏這般長的。早過逝好些年了。
再往下就是錢氏的侄兒,這侄兒遇上大唐朝開國的那些戰爭。那些年,在前朝是大金朝時,可沒少禍害百姓。總之,錢氏的侄兒們命不好,遇上了軍役。打仗這靠命硬,錢氏的侄兒們命不硬,在戰場上就丟掉了小命。
如今錢氏五服之內的,那是算得嫡親的親戚,就是兩個侄孫了。一個是錢石川的孫子,錢河東。一個是錢石林的孫子,錢河忠。
這兩個錢氏的侄孫,那跟錢族長的兒子錢河禮,那是一個輩份的。
錢氏一族擱這幾百年。那也是出過讀書種子的。
到如此的大唐朝開國,現在的開國帝王在位,那年號便是洪福。現在洪福十年,錢氏一族培養出了一位秀才。這也是錢氏一族的底氣。
這十裡八鄉的,可就這麼一位錢秀才。擱鄉下裡,錢家村那也是頂頂能傲視群雄了。
宋福生見到了他的舅舅。又或者說隔了好幾輩兒遠的舅舅們。
宋家一家子上門,不管是錢河東家,還是錢河忠家,這都是吃驚的。不過,在錢族的大兒子和大兒媳在場,錢河東家、錢河忠家,這兩家子人表麵上還是頗歡喜的樣子。
至於是不是真歡喜?
這是日久見人心的事兒。有何話的,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鬨市無人問。總之,宋家的一家子人瞧著不太富裕的樣子啊。
好在錢氏隻是認下一門親,然後,留了一份見禮麵。兩個侄孫家,都是一家半斤糖,半斤鹽。這在農家,那是厚禮。
至少,瞧著錢河東家、錢河忠家,兩家都是非常滿意的。
兩家人都是熱情的留宋家一家子人暫住。可錢氏拒絕了。打算在村裡借住。借住的屋子,是一戶子絕戶人家。那屋子破舊,是兩間的土胚房。如今就堂屋,那還能住人。至於原來的那一間寢屋,那已經牆開縫,上頭的茅草也缺了大半。
不過,宋家隻是暫時住一段日子。
總歸,還是打算蓋自家的小院子。
這暫住的話,也便是在兩個侄孫家中,那是要上一些茅草,然後,由得一家子人自己去鋪上新屋頂。
這般忙碌下來,這一日天黑前,那兩間的破舊屋子,都是可以住上人。
在鄉下住,沒什麼講究的。那睡的床榻,更不講究了。就是用幾根木頭釘一個床架子。然後,用竹子編一個竹席架子。這竹席架子上麵鋪上曬乾的稻草墊子。天冷,墊子多鋪幾層。天熱,就是擱上竹涼席子。
至於說棉被?
富裕人家就有棉被。窮人家中,那就是稻草過寒冬。
如今是春末夏初,天不冷了。
宋家人就是湊合著,倒也過了一晚。
第二日,一家子的婦人、汪氏、白氏、樊杏花在整理新居。宋福生陪著曾祖母錢氏去跑了新宅、新墳的地契。那是跟著錢族長,去衙門裡辦事。
這裡麵的銀錢,那肯定不能讓錢族長吃虧。
也是這時候,錢氏跟錢族長打聽族裡的情況。
錢族長也說了,錢氏這邊說落戶村裡,也願意拿銀子出來。必竟要買墳地,這關乎一個村子族裡的風水。這不是一般的小事兒。
在錢族長提一提錢氏這一家子人有點兒小背景,又樂意給族中捐出一畝地的銀錢,那是托族長買上記在族裡的祭田裡。
錢氏一族的族長就同意了,這錢氏這一個出嫁女那是帶著曾孫回來投奔娘家。
這不,錢族長今個兒這般樂意幫襯,就是看在那一畝地的銀錢上。因為,這祭田誰管?這自然是族長家在管著。瞧著一畝地,在貴人眼中瞅都不看一眼。
可在農家眼中,一畝地那也是一塊家業了。
錢氏托著獻一畝地的名頭,那是擺平了錢氏一族。
可同樣的,宋家一家子人要吃要喝的,要在村中立穩腳跟。那麼,也得有一份家業。這家業不能厚了,厚了容易壞事。
可若是薄了,這家中日子會難過。
錢氏在錢族長買地時,還是開口了。
錢氏說道:“咱家回來時,伯府的大奶奶賞了些銀錢。如今買墳地、買宅地。還想托族長再給添幾畝種的好地。”
“我們孤兒寡母的,也就靠著這回村立的家業過活。不敢求多少,能有口飯吃,能活下去就是福氣。”錢氏的態度擺的低。
那是錢氏已經從侄孫錢河東、錢河忠那兩個媳婦子那邊,在昨個兒就打探過了。村中是有好地的。
這便是地的畝數不多。
那是因為啊,有一家子要考科舉。如今在尋著考舉的銀子,這不,沒法子要賣地了。
說起來,也是錢氏族中的人。
這錢氏族中的地,那肯定不能賣外人。這不,錢氏才來托話。這托給錢族長聽。她這價錢肯定不能讓對方吃虧的。
“唉,這事情叫大姑母也知道了。那是我這一房老五叔家的。說起來,還是與福生他舅舅們一輩兒的。考了這些年,也是中了童生。眼看著,還想來年再考一考,想求中一個秀才。”錢族長搖頭。
錢族長口中的錢童生,那跟宋福生的舅舅錢河東是一輩兒。也是錢家村裡除了錢秀才以外,唯一的一個童生。
至於旁的人家。
那真是供不出來,也或者說,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人家舍得供讀書人。
“我尋問過了,村中能吃下兩畝地。老五叔家要賣六畝地。剩下來的四畝地,大姑母真想買,那大姑母家就是買下也成。”錢族長倒是也同意了。
“正好,老五叔家今個兒也有人來趕集。一會子,去衙門一起也把紅契子辦下來。”錢族長倒是爽利人。或者說,對於老五叔家要供一個考秀才,還是打算今年把兒子送到府城求學,又多添一筆開銷,那也是不知道說啥好。
說讚同?
也可惜祖業。
說不讚同?又怕真擔擱族兄弟的科舉。這不是也盼著,那萬一考中了呢?若是錢家村出兩個秀才老爺,錢族長走出去也是臉上光彩。
於是,這一趟縣城來了。
宋家就得了三份紅契。一份是墳地的,一份是宅地的,還有一份是四畝水澆地的。對於宋家子家人而言,這算得在錢家村真正的立下腳跟了。
倒是宋福生得了紅契後。他卻是沒急著跟錢族長一行人,一起回村裡。
他與曾祖母錢氏說道:“曾祖母,我要縣城裡還想買一起讀書用的紙墨。再是挑一些咱家要建房,要用得上的東西。之前尋問過族長舅姥爺,曾祖母也累這般久。不若曾祖母先在這餛飩攤子上坐一坐。您先用一碗餛飩。我買齊東西,去去就回來。”
對於曾孫的美意,錢氏沒拒絕。
錢氏人老了,這般來來回回的忙碌,她老人家是真有些吃不消了。這會子,錢氏卻是拉著曾孫說道:“你也用一碗餛飩再去買東西吧。”
聽得曾祖母錢氏的話,宋福生沒拒絕。這一對曾祖孫二人一起,各種食用了在碗餛飩。然後,付掉吃餛飩的錢,錢氏留在攤子這兒坐一坐,等曾孫回來。宋福生則去買齊各類需要的物品。
宋福生不光是買了東西。
宋福生還專門去了一家書店。擱那兒,宋福生見到了在抄書的甄尚德。對,就是那位未來的甄進士,甄尚書。
想一想這一位的名字,在宋福生看來,是真真的喪德喪良心。
宋福生此來,跟書店的掌櫃買了紙墨。然後,借著機會在甄尚德的周圍逛了一圈。然後,他借著機會,湊近些。
“先生好字。”從甄尚德的後麵,宋福生走過。順手時,還是在甄尚德的後麵扒掉了甄尚德的一根頭發。
一根頭發,若論著疼痛感?
那真不明顯。
特彆是宋福生一句話,那是擾了甄尚德的思緒。不過,將來能考中進士,不管這一位的品性如何?這定性一定夠好。讀書人若坐不住,想讀出名堂來,那可難的。
甄尚德繼續抄寫,一行字寫完後。
甄尚德才是抬頭,他看著宋福生笑道:“少年郎也是讀書人?”甄尚德的皮相好,在不露出真麵貌時,那是一幅讀書人的好風度。總之,是一個斯文敗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