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扭頭就跑。
他再一次地被追上,頭顱被往後扯,他滑稽的、學著大魏人束發的發帶掉落,一頭蜷曲的、黑白發亂糟糟交纏的頭發散了下來。老丁這一下全身都開始發抖,他揮舞著自己肥胖的手,拒絕被人靠近:
“讓開!讓開!你們弄掉我的發帶,我跟你們拚命!”
軍人覺得可笑:“你又不是大魏人,瞎講究什麼……”
老丁抬頭,赤紅著眼,粗氣急喘。他眼底滲滿紅血絲,在這一瞬間,他看人的仇視目光,讓軍人們神情凜起。
但是老丁最後,還是沒有去撿自己的發帶。他弓著身,發著抖,硬是擠出一個謙卑的笑容,哀求:“各位大人,我真的不是你們要查的內應。我和原家七郎的關係特彆好……七郎是知道我的,我老丁平時做生意耍滑頭,這種大事上我是從來不乾的。”
他找證據:“原二郎出事的時候,是我幫七郎找的馬!七郎見過我,他知道我沒有那個膽子……你們要不要找七郎問一問?”
他燃起的希望,卻被人熄滅:“七郎?憑你也配跟七郎找關係?七郎忙著呢,沒空管你這些小事。你老老實實地跟我們走……”
老丁粗聲顫抖:“我不走!我有妻有兒,我進了你們的大牢就出不來……”
軍人不再耐煩多說,他們直接動手按下老丁。老丁自是發瘋地掙紮,不停地大聲說話,漠狄話和大魏話夾雜著說,一會兒求饒一會兒哭泣――“我雖然生是漠狄人,可是我從小就被驅逐出漠狄了。我一直在涼州長大,我看著你們七郎長大的……你們說隻要在涼州,就都是一家人,你們騙我、你們從來不相信我……就是七郎,他也不信我。”
老丁抹眼淚,哭聲沙啞:“我在涼州得不到信任,我在漠狄被層層盤問。認識的人都問我,你的根到底在哪裡,你到底是哪邊人……我也想知道我是哪邊人,到底誰接受我啊……”
軍人們冷喝:“聒噪。”
為首的人一巴掌揮下,老丁從未屈服,他逮到機會就想跑出包圍圈。老丁自然再一次地被打倒在地,而這一次,軍人們徹底失去了耐心,他們拳打腳踢,給這個半老胖子一個教訓……
束遠看不下去了。
束遠走了出來:“住手。”
軍人們好殺,血液裡的殺伐之氣被激出。他們回頭看著束遠昂然步出時,目中都帶著幾分殺氣。但是他們都認識束遠……眾人當即拱手:“郎君怎會在這裡?”
束遠在軍中沒有軍銜,但是束遠代表著原讓,這般身份,如元帥親臨,誰敢作亂?
束遠俯眼看向被圍在包圍圈中、打得鼻青眼腫、發著抖嚎啕的胖子,束遠說:“把此人給我,你們回去交差,便說我把人帶走了。”
軍人遲疑:“這……”
束遠問:“不行?”
軍人道:“自然可以。您的命令,便是元帥的命令。大人,此人便交給您了……不過這人有些小聰明,彆讓他溜了。他可不好找到。”
束遠不耐煩:“知道了,退下吧。”
軍人首領不甘心地回頭看了束遠一眼,被身旁人拍了拍肩。他們歎口氣,隻好接受這一次的任務無功而返。等他們走後,束遠將老丁扶起。老丁警惕地看著他,束遠道:“我認得你,你以前總和我們家小七混在一起。”
束遠想了想:“小七小時候被二郎打得回不了家門時,我有一次跟著他出去,見他被你哄著玩。你拿糖逗他笑,但是我們小七是狼崽子,不吃糖,一把將你給的糖給扔了。”
丁野眼中的提防退下。他遲疑發抖:“大人,我認得您……您是二郎的貼身衛士。”
束遠淡聲:“以後不是了。”
束遠說:“小七跟我們說過你,你就是喜歡動些歪腦子,但這種大事,你應該不敢動歪心思。不過小七現在不在武威,你擔心得也有道理,你被抓進牢獄,死的可能性太大……涼州你是待不下去了,正好我也待不下去。
“這樣,我們做個伴,一起進漠狄吧。你給我當個領路人,我證明你的清白。”
老丁詫異:“涼州也要往漠狄放內應?還是您這樣的大人物親自去?涼州這大手筆……也太大了吧?”
束遠沒多說,隻漠然點了下頭。他拉著老丁從塵土地上爬起來,看對方小心翼翼地將發帶撿起紮發,分明是一派涼州人的生活習慣。束遠突然問:“你說你見過有原家郎君也入過我們的牢獄,哪個原家郎君?誰有這種膽子讓原家人入獄?”
老丁歎口氣:“肯定是你們的朝廷啊。”
他抬頭,渾濁的眼中透著幾分戚戚。老丁盯著這個冷峻的青年,回憶道:“你那時候還沒生出來呢。是原家上一代的郎君……那時候的原三郎,原淮野……他不是最後一仗打得難看麼,他都不成人樣啦。那時候都說要殺了他祭旗的。那可是涼州的軍神啊!他被審的時候,露天的,那個什麼隨軍太監的聲音可真尖,聽得人刺耳。
“原淮野哪裡還有人樣,他那時候,和被血圍著的柱子差不多,那個血肉模糊……我看著嚇死了,我周圍的百姓們,看得氣死了。就算涼州慘勝,但我們也是勝了,涼州的主將,至於這麼問罪嘛……我覺得,原淮野那時候已經無所謂了,我看他一點求生的念頭都沒有。
“後來也不知道你們怎麼搞的,把原淮野弄去長安當大官去了。哎,聽說他現在娶了公主,風光得不得了……有些人啊,天生就是大人物,上天讓他出生,就是要他乾大事的。
“這種人生和死都是有規定的,不能亂來……就是和我們普通人不一樣。”
老丁珍貴地將束發帶好,他認真地打理自己的行頭,自言自語:“我隻要好好活著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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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末,蔣墨行在涼州街頭,涼州如同過年一般的氣氛,讓他越走,臉色越僵――
一千二百一十六盞孔明燈!
年年如此!
原來是這樣……
他終於明白原淮野為什麼突然發善心,急著讓他回長安了!
原來根本不是關心他的傷勢,根本不是真正想給他補辦生辰……原淮野讓他回長安,隻是不想蔣墨看到原霽每年都是怎麼過生辰的。那一千二百一十六隻孔明燈,如刺一般紮在蔣墨心裡。
他何曾有過這種待遇!
他自小何曾有過原淮野的這般期待!
明明原霽從小不遜,他乖乖長在那個男人身邊;明明原霽的母親什麼身份都沒有,他的母親卻是一國公主;明明原霽又愛頂嘴又不聽話,明明原霽對原淮野做的任何事都毫無理由地反對……
可是對原淮野來說,隻有原霽是兒子,蔣墨就不是麼?
蔣墨心中扭曲萬分,臉色鐵青。
“五哥,你回來了?”進府門的時候,蔣墨正好遇到要邁步出門的關幼萱。
蔣墨盯著小淑女明媚如春、笑意盈盈的臉,他陰鷙萬分地想:我要報複。
原淮野給什麼,原霽就反對什麼;原霽喜歡什麼,蔣墨就毀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