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就住在長安,我知道這裡有多少新奇的、好玩的東西。我想帶你看,讓你也玩一玩。”
他絮絮叨叨,他懷中的關幼萱,睫毛顫抖,緩緩地睜開了眼。她乾淨的眼眸凝視著自己這個興奮起來的夫君,他年少的堅毅麵孔上,儘是對她的討好,與迫不及待的分享――
他想將自己的所有分享給她。
他有的,便想讓她一起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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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霽和關幼萱牽著手,從東市玩到西市。
他們路過皇城,在城牆腳下,原霽指著皇城內高處的一座樓,說那是“花萼相輝樓”。他言辭篤定:“皇帝陛下無事時就喜歡在那裡,他打開窗子,就能看到城中的百姓,他的子民。我小時候還在這裡見過他……不過聽說他這些年生病得多,身體不好,應該不會再在這裡住了吧?”
原霽這般懷疑著,關幼萱仰頭,便看到他手指的樓閣上,一扇門窗被推開,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影站在那裡。關幼萱正稀奇那是不是皇帝,原霽大叫一聲“不好”,拉著關幼萱就甩開腳步溜走。
他驚疑不定:“萬一真是皇帝呢?萬一他認出我來了怎麼辦?”
關幼萱:“他怎麼會認得你?夫君你不是長在涼州麼?陛下又沒有去過涼州。”
原霽責怪地看她一眼:“我都說我小時候來過這裡,我、我……原淮野說不定還帶著我見過陛下,畢竟……長樂公主是皇帝的妹妹……我還是很有名氣的。我又這麼英俊,皇帝萬一真的認得我呢?”
關幼萱見他說起自己父親的關係,吞吞吐吐,她不想他難受,便“哦”一聲,抿嘴笑:“你是自大狂。你長得才沒那般好看。”
小淑女撒開他的手,扭身便走。原霽一怔,他目色陰晴不定地追上她:“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莫不是覺得蔣墨才長得好看?我告訴你,我討厭他,我不許你喜歡他!”
關幼萱衣袂微揚,低垂螓首,笑意柔婉。她是綻放的明麗花兒,原霽追隨著她,她隻兀自不理,美麗自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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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越繁華,來自四麵八方的異族客人便越多。這是一座包容的古城,百姓們的口音天南地北。關幼萱和原霽身置其中,她聽到熟悉的胡人腔調時,一時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胡漢雜居的涼州。
關幼萱目光定定地看著那些胡人,她手被原霽牽住:“萱萱,這邊!”
原霽帶她去排隊買剛烤出來的古樓子,焦香酥脆的餅咬一口,滿齒皆香,關幼萱彎起了眸。原霽便又帶她吃櫻桃蓽撥、麻椒粒餅、橘皮胡桃……多的是她咬一口,剩下的就給了原霽。
他三口兩口地吃完,嘴角沾著芝麻粒,關幼萱踮腳抱住他的腰身,拿帕子給他擦嘴。
關幼萱忘記了自己對他的排斥,起初是他強硬地非要拉著她的手走路,後來是她追著他,牽著他的衣袖,柔聲嘀咕:“夫君、夫君,你不要走那麼快,你等等我……”
她嬌貴地跟他撒嬌:“我吃不完了,你吃吧!”
門前酒坊,酒香四溢。原霽聳鼻子,他領著關幼萱站在外頭,向往地看著貌美胡姬從清澈的酒甕中舀出清液,灌滿酒壇。胡姬嘀嘀咕咕地說自家釀的酒如何香如何醇,原霽的饞癮被勾起,卻又顧忌著關幼萱,猶疑著該不該沽酒。
關幼萱低著頭,手中的一方帕子抱著銅板,她認真地一枚一枚數銅板,大方地告訴原霽:“你去買酒吧,我們有錢的!”
原霽陰鬱道:“我們沒錢。我出涼州時,沒有帶銀錢。”
關幼萱:“我把耳墜送去當鋪……”
原霽當即否道:“不行!”
他低頭看自己腰間的刀,開始遲疑。他想自己的刀反正不怎麼出鞘,賣了就賣了……可若是賣了,萬一到他需要用刀的時候呢?原霽武力高強,他與人動武時很少抽刀,但一旦需要抽刀,便說明情況……
原霽心痛放棄:“算了,不喝酒了。”
他拉著關幼萱要走,關幼萱卻不肯走。
二人立在酒肆外爭執時,後方傳來一個老人吃驚又帶著幾分喜色的聲音:“這、這、這是……小七麼?”
原霽和關幼萱扭頭,看到一個佝僂著背的老翁撫著胡須,目光灼灼地盯著原霽。關幼萱還沒看清這人,原霽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掉頭就跑。原霽大聲:“你認錯人了!”
那老翁原本半信半疑,看到如此反應,還有何遲疑的?他邁步就要追,可小狼崽撒腳丫子跑起來,半百老人怎麼追的上!
老翁氣得脫鞋扔砸過去,跳腳大罵:“你給我回來!不回來,我就找你阿父告狀!找你阿父評理!混小子……你什麼時候回到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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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霽和關幼萱到底被老翁威脅著,去老人家中做客了。
原霽這才不甘願地告訴關幼萱:“那老頭兒如果一直官職沒變的話,他就是兵部尚書。原淮野就在他手下任職的……”
坐在席上跟自己小妻子說話的原霽,後腦勺被老翁重重一拍,老翁喝道:“什麼‘原淮野’?那是你父親,要叫‘阿父’!個頭這麼大了,都娶妻了,眼見自己也要當父親了,怎麼學不會禮數?”
原霽嗤一聲,看眼關幼萱平坦的小腹。
他腹誹道:萱萱家人還想帶走她呢。他哪來的父親可做。
而關幼萱起身,禮貌而熱忱地扶老人入座,又嬌滴滴地介紹自己,再紅著臉結結巴巴解釋為什麼自己和原霽會在長安城……她悄悄地、抱怨地瞪原霽幾眼,原霽對她揚眉扮個鬼臉,小女郎匆忙彆過頭,不敢看他。
老翁點頭,招呼二人用茶,讓二人留下用膳。雙方不自覺地說起鐘山腳下的馬球賽,這位兵部尚書歎道:“如今我年紀大了,兵部的事都是你父親在管。怕馬球賽出亂子,我便派你父親去鐘山,沒想到你父親能和你重逢……小七,你有跟你父親請過安麼?”
原霽淡聲:“我們不提他。”
老翁盯著他半晌,道:“這麼多年過去,你還是不肯原諒他麼?他對你的喜愛和關照,感動不了你半分麼?”
原霽緩緩抬臉,重複道:“提他我就走。”
老翁怔忡。
他沉默良久,說:“涼州是混亂的地方,連年戰亂逼得百姓不喜朝廷,多生事端、叛亂,朝廷又因此厭煩涼州。夾在長安和漠狄之間,涼州這些年,是苦了些,我是知道的。你們原家的兒郎,都不容易……”
原霽站了起來。
他說:“這些我都知道,您不用重複告訴我。您想替原淮野說話,我也理解您同情他。但是我和他不可能和解,您不必白費苦心。茶水太熱,我太衝動,我出去冷靜一下。”
他禮貌離席,走得毫不猶豫。席上的老翁和關幼萱麵麵相覷半天,關幼萱慢半拍地跟著起來,不好意思道:“我去看看夫君。”
老翁道:“你可以勸……”
關幼萱柔聲:“我與夫君站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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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霽立在院中庭樹下,目光平直,背影挺拔。草木聲O@,關幼萱提著裙裾走到了他身後,她看著他背影半晌,伸手,輕輕勾住他衣袖,扯了扯。
原霽巍然不動。
關幼萱拉著他的衣袖,也不說話。
沉默了許久,原霽輕聲:“萱萱,我太固執了麼?”
關幼萱怔忡,道:“不。”
原霽自說自話,自嘲道:“其實,尚書大人多慮了。他想向我解釋涼州的特殊情況,想讓我理解我父親的不得已。我其實理解,我完全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在我們見過那位老兵,我已經猜出了之後發生的所有事情。
“漠狄人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讓敵我自相殘殺。朝廷猜忌,兵士受辱,原家下一代的兒郎沒有長成……原家認清自己在朝中沒有聲音為自己說話,原家會想,如果有人在朝中照應,原家和涼州百姓,會不會過得容易一些?
“那麼,已經無法上戰場的我阿父,就退到了長安。就像我告訴你的那樣……隻有被猜忌,或者被廢了,我原家兒郎,才會留在長安。我無比理解、我格外清楚……我阿父為了守衛涼州,犧牲了自己的一生。”
原霽眼眸赤紅,他聲音帶幾分啞:“可是那又怎樣?”
他回頭,望著關幼萱。他聲音顫抖:“但凡見過我阿母,但凡認識我阿母……誰能不說,我阿母才是最無辜的?原淮野很可憐,很可悲,可我阿母,太苦了……
“萱萱,我母親病重的最後時光,她教我認字。她教我寫詩,寫‘汝啼吾手戰,吾笑汝身長’。我哭得寫不下去,她握著我的手,慢慢放開。我知道她不舍得我,我見到她病重的樣子,她再也等不到我長大。我阿母被困守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在強撐……這世間,所有人都可以同情原淮野,我也能理解。但我依然要站在我阿母這邊,永遠地恨他。
“我知他艱難,可是阿母隻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