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幼萱怔怔看父親,她攢緊手中的《涼州誌》,忽堅定地抬頭:“阿父,這本書,讓我帶走,讓我繼續寫完吧。我願意與阿母同寫這本書……我不太記得阿母什麼樣子了,但是有此書在,我也想阿母的名字能夠留史。”
關幼萱問:“阿父,阿母叫什麼?”
關玉林:“寧清書。”
關幼萱告彆父親出書房的時候,關玉林凝視著女兒纖纖背影,兀自吟哦:“……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
女兒到底長大了,離開父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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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留在姑蘇,和關玉林一同籌糧。她早出晚歸,沒怎麼見過師兄。卻有一日,關幼萱回來時,裴象先早早在庭院前等她。關幼萱向師兄打招呼,裴象先卻麵色嚴肅。
裴象先這般神仙人物,難得露出這般肅穆神情,讓關幼萱不禁一愣。
裴象先:“萱萱,開花了。”
關幼萱迷惘:“什麼開花?”
她緊接著想起一事,心裡猛地一突,瞠目看向裴象先。裴象先對她頷首,證實了她的猜測――她從西域帶回來的花,被裴象先和禦醫們催熟,終於開花了。
裴象先:“此花與枝葉一同顏色,都是綠色,分外不明顯。此花也沒有氣味,但是靠近它的人,便會意識昏沉,精神混亂,在腦中幻想出自己最仇恨的事情,持續時間最長的,甚至可達十天……”
裴象先沉思:“此花若是用於戰場,那就……”
關幼萱喃聲:“所以玉廷關一戰,真的是因為……”
她心裡說不出的驚恐,道:“為什麼此花突然開了?!”
裴象先道:“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它‘噬魂花’吧。此花隻開花,便要十幾年……我能提前催熟,但漠狄一定還有這樣的花。它們陸陸續續都會開花……萱萱,開花的時間到了。”
關幼萱臉上血色瞬間褪下。
她想到了夢裡最後自己抱著的原霽,他身上那麼多傷口,整場戰爭一線崩潰……他要她殺了他……原霽是否是為了守住某個秘密,才堅持赴死的?
他不能說的秘密,他必須要用死去守的秘密……他身上的傷,是不是不隻是漠狄的人,也有大魏的將士。他是不是殺了太多人,他是不是本來也不會死,他是不是為了這個秘密……他是不是留了什麼後手……
對了,夢中最後,五哥呢?夫君死後,五哥該怎麼辦,還有公公……
裴象先眼睜睜看著關幼萱眼中淚水不斷向下落,掛在腮畔上。她眼淚大滴大滴,眼眶濕漉漉的。關幼萱抓住裴象先的手,顫聲哽咽:“師兄,師兄我求求你,求求你們……你們已經提前催熟了這花,是不是可以製出解藥來……
“你們救救我夫君吧,救救他吧……他會心甘情願去死的,他一定會的……”
關幼萱捂住臉蹲在地上,裴象先伸手撫摸她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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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狄王庭,隔著數丈距離,木措等人嚴密隔著厚厚的衣袍、盔甲,看著那花徐徐綻放。
等待了十幾年,這花終於再一次開了。
原霽在戰場上戰無不勝,如同他父親一樣。
可是無色無味的毒,連漠狄人自己都控製不了的毒,才是真正的殺器。
大魏皇帝答應他們,把涼州送出一半給漠狄。有了一半涼州,漠狄連年越來越冷的、不適合族人生存的環境,就能得到緩解了。
終歸到底,大家都是為了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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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留行”帶著信件,前往涼州送信。關幼萱更多的是想製止原霽,所以她不僅給原霽寫信,更想給原淮野、給蔣墨送信。
偵查鷹傳信的時候,益州軍脫離梁王的掌控,回到了封嘉雪手中。
軍隊兩立,封嘉雪身披戰鎧,從浴血將士麵前走過。這位回歸的女將軍,對益州軍的掌控比任何人都要強猛。路邊被押著下跪的一個封家人大吼著:“封嘉雪,你連自己親人都殺,你不得好死……”
他的咒罵未完,封嘉雪抬手一匕首揮出,隔著數丈距離,直接紮入他的喉嚨。
封將軍殺伐果斷,旁立的軍人們肅然,隻覺得果然是她回歸了。隻有這樣的人,才能讓益州軍信服。封家兄弟即使奪了封將軍的權,隻要封嘉雪回來,這一切仍是她的。
封嘉雪回望著身後的將士,淡聲:“伸手握刀的一瞬,我便知我終將死於刀下。我為將軍的一刻,便知親兄弟也必須為我讓路。梁王不義,天下自有公義,益州軍即刻起,手中的刀,直指長安!”
將士們吼聲震天:“喏!”
原讓站在軍營前,隔著遙遠距離,看封嘉雪那般風光,凜然立在高台上,宣誓她自己所效忠的――刀,劍。
他久久凝視,待封嘉雪離開眾人視線,回來尋他,與他目光對視一下。原讓微笑:“不愧是阿雪。”
封嘉雪沒多理會他這般客套的恭維,她直接進軍營,拉出沙盤,便要研究攻長安的路線。原讓跟在她身後,看著她的背影,說:“阿雪,有些時候,我會恍惚,覺得你和七郎分外像。”
封嘉雪微側臉。
原讓:“你們都是孤狼,獨狼。世道艱難,你們自己開一條路,上天攔不住你們,世人不能阻擋你們。你們一往無前,隻相信自己的力量,隻信奉自己手中的刀劍。
“你和七郎的處境也差不多。七郎是承載了太多人的希望,他不能退;你是因為女郎身,一退便是死,你隻能往前走。這樣的你,本應和七郎惺惺相惜,互相理解的。但你們居然……互相討厭。”
原讓想了這麼多年,終於明白這二人的彼此厭惡並非是青梅竹馬那般曖.昧的、賭氣的不喜歡,而是真的不喜歡。
可是為什麼?
同樣的人,不應該理解同樣的人麼?
封嘉雪回頭看他,她直白道:“因為你。”
原讓一怔。
封嘉雪道:“二哥,同樣的人,除了會互相理解,還會互相排斥。我不能與你的七弟待在同一個地方,我想當王,他也想當王,我和他隻有一人能當王,誰也不會服誰……二哥,我最羨慕你弟弟的,就是你弟弟有你。”
她道:“我這一生,如你所說,因為身為女兒,我麵臨的困境,不少於你的寶貝弟弟。所以我習慣冷血,習慣自己戰鬥,我考慮政務,考慮利益,考慮自己背後的所有人馬……七郎有你,我卻是獨自一人在開路。”
她低頭打開戰略圖,淡聲:“二哥,你好好活著。你若不在了,我便隻考慮政務,隻考慮利益。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大部分時候,我考慮的是自己的身後兄弟,我不意氣用事的。一個成功的將軍,永遠不會將個人情感放在第一位……我隻會為二哥往後退一步。”
“涼州死活與我何乾,你們原家的未來與我何乾。沒有你的涼州,對我不過是一張行軍打仗的地圖而已,毫無意義。”
原讓歎氣:“看來我還死不起了。”
封嘉雪唇角噙一絲笑,目中少有的有了溫度。她回頭看他,原讓從她眼中,隱約看出十幾歲的少女的痕跡,那個睜大眼睛,羨慕地看著他手中的糖的少女……她堅定而輕聲:“是。”
隻有他值得她退避三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