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幼萱的勸誡信, 伴隨著從益州開路運送的糧草,一同到達涼州。
“噬魂花”的開花,不容小覷。
這是原淮野親自經曆過的, 且此事不宜讓將士們知道, 以免引起恐慌。
當關幼萱不斷的書信送來後,原霽從戰場上退下,坐在軍營的地上拿著信紙發呆。一具具屍體從他麵前運過去, 他拿著信紙的手指上沾血, 越是抹, 這封信越被汙臟。
“七郎!”束翼臉上臟兮兮的,被血和土糊了一臉, 他卻依然是滿不在乎的少年跳脫模樣, “你阿父和你五哥找你。”
原霽手撐著額頭,微微眯了下眼,像是被日光刺痛眼睛。束翼探頭要來看他收到的信,被原霽一把推開:“彆擋路。”
束翼了然, 估計是七夫人給七郎寫的那些肉麻的情話……這樣的信, 送給他看,他也不稀得看。
原霽沉著臉回去,在開戰這麼久,他和蔣墨都無數次碰頭,卻是第一次和自己的父親原淮野見麵談軍務。涉及到“噬魂花”, 他連束翼都不敢告訴,卻也隻能和原淮野、蔣墨這兩位親自去查過這種花的人商量。
屋舍中,三人心思各異, 以一種詭異的氛圍共處一室。在此之前,對這三人的任何一人, 都沒想過他們會心平氣和地坐在這裡。
原淮野兀自不說話,蔣墨先沉不住氣:“現在怎麼辦?江南那邊能夠催開花,說明花期快到了,或者已經到了……萱萱隻說花期,卻不提解藥,顯然還沒有研製出解藥……或者說,我們沒辦法期待解藥。”
原霽:“叫‘弟妹’,不要叫‘萱萱’。”
蔣墨瞥他一眼,嗤聲不語,轉頭問:“阿父,你當年……可有覺得異樣?我們能在戰場上提防得住麼?”
原淮野:“沒有異常。漠狄人將花縫在了戎衣裡的棉絮中,戎衣不破,花不出現。就是漠狄軍人自己,都不會知道自己戎衣中藏著什麼。而戰爭隻要開始,戎衣想不沾血、不破,太難了。
“此花沒有氣味,便是嗅覺再靈敏的人……也躲不過。也許唯一的優點是,此花開花不易,又極為珍惜,普通的士兵,戎衣裡是不會放這種花的……越是高級的將領,越危險。”
原霽心沉下去:“越是高級的將領,造成的迫害越大。”
原淮野默然不語。
他心神有些恍惚,分明是想到了當年那些戰事……蔣墨道:“可以讓人去漠狄軍中散播謠言,說他們要自相殘殺,讓漠狄人自己內部亂。”
原霽毫不留情:“很難。謠言隻有在潰不成軍的時候才會動搖軍心,如今木措和幽州兵聯合,我們就算說他們準備了自相殘殺的手段,也說服不了人。沒人會信我們。”
蔣墨煩躁地在屋中走:“那你說怎麼辦?”
原淮野緩緩抬頭,看原霽:“這場仗,你還是要打麼?戰場,你還是要上?”
原霽扯一下嘴,反問:“你說呢?”
原淮野頷首,說:“那從今日起,我也上戰場。”
原霽一怔,道:“但是……”
他說不下去,但是他一直聽到的說法,是原淮野手和後背受了重傷,原淮野不能再上戰場了。原霽本應製止,然而他沉默下去,想到如今……還能有什麼法子呢?
原淮野畢竟親身經曆過,哪怕瘡疤再一次揭開,親身經曆總比沒有經曆過的人有經驗。
原淮野看原霽抿著唇不說話,少年將軍麵容冷峻、神情倔強地立在他麵前,他目中浮起幾分溫色。原淮野緩聲:“七郎,‘噬魂花’放大人心中的殘忍、惡念,但也並非真的那般絕對。我們是有機會中途醒過來的……儘量心境平和,不要被戰場上的血腥影響,醒過來的幾率就很大。”
原霽自嘲道:“我回頭就去訓練將士們心境平和,相信天下充滿愛。”
知道他說的是反話,原淮野和蔣墨卻都沒吭氣。
原霽忽抬頭冷冷地盯著原淮野:“你為何早早不想到這花,這兩年才想到?”
原淮野淡漠:“你想到的細節,為父早想到了。我已經查了很多年,這兩年實在沒有懷疑目標,才想到此花的。”
蔣墨手撐著頭,不理會那二人的針鋒相對:他看原霽不順眼,但原霽看他父親更不順眼。
好一會兒,蔣墨艱澀道:“那我們,需要排一下計劃……漠狄真的將花用上的話……”
原淮野淡聲:“七郎應對戰場;我應對那花,墨兒你保護好小太子……不管最後結果如何,隻要小太子活著,才有希望。”
原霽背過身,看著外頭的日光,他聽著自己父親在後開始部署,他似在聽,又似沒有在聽……
五月日光漸漸刺眼,誰能想到背後的陰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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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知道了“噬魂花”的存在,卻隻能當不知道。對涼州來說,糧草充足,又有益州攻長安來給他們助力,即使是麵對漠狄和幽州兩方壓力,將士們仍是精神氣十足。
尤其是原淮野的回歸戰場!
曾經的戰神回歸,總會帶給人希望。
關幼萱不斷寫信給涼州,原霽隻能寬慰她自己會小心。這不是關幼萱想收到的答案,可是連關幼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收到什麼樣的答案。她心焦如焚,日日祈禱,日日去看望師兄和禦醫們,懇求他們能儘快研製出解藥。
涼州的難處危在旦夕,容不得閃失。
益州軍和長安戰得如何,關幼萱不關心,天下的節度使們現今如何站隊,關幼萱也不關心……她每日醒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解藥好了沒”,第二件事是去給涼州送信,問他們情況還好不好。
“不留行”在的時候由“不留行”送信,“不留行”不在的時候,她隻能通過驛站送信。
在這般日日煎熬中,涼州的情況沒有變壞下去,關幼萱何其感激。而裴象先等人自然也知道如今情況,他們不敢耽誤。在小女郎的期待下,十一月上旬,裴象先終於拿出了第一批製出的解藥……
裴象先遲疑:“這藥效果如何,也並不知道……”
關幼萱已然激動:“先試試!師兄你們繼續,我先回涼州……”
“不留行”回來,她迫不及待,將一包藥粉綁在“不留行”的腿上帶給涼州,又準備了快馬,和女英軍們即刻日夜不停地趕回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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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被益州軍所攻,壓力極大。天下節度使隻有一半相助長安,另一半還在猶豫觀望。梁王惱恨這些人的“牆頭草”,但他也心知肚明,如果他不展示出絕對的壓製力量,是不能讓這些兵馬信服的。
長安所遭遇的壓力,需要靠涼州戰場來緩解。
在梁王的日日催促和翻臉威脅下,木措終是不情願的,將“噬魂花”縫製進了戎衣,用到了戰場了。若非逼不得已,漠狄也並不想用這種自裁型的毒――木措更覺得羞恥。
但是為了勝利,任何手段都值得。
十一月中旬,漠北大雪,冷風如刀。
大雪天本應是休戰日,但對於殺紅了眼的兩方人馬來說,大雪隻讓人血氣噴發。這一天從一開始,天便灰蒙蒙,天公不作美。
原霽分出三支大軍,他一隻,原淮野一隻,李泗和趙江河一隻,共同深入大漠中的雪,進攻敵軍。對武威郡的守城將士來說,出兵後不到一個時辰,三支兵馬都失去了蹤跡,飛出去的“偵查鷹”也沒有回來。
蔣墨立在城樓上,單薄清淡,盯著角樓的方向,心急如焚地等待消息。
有將領見來自長安的公子墨,居然能抗住漠北的天氣一直站城樓上,如今不嬌生慣養,讓人心生好感。將領便勸:“彆看了,下雪天打仗,找不到人是很正常的。我們已經派兵去看了,有七郎和原大人在,沒問題的。”
將領分外自豪:“七郎戰無不勝!”
蔣墨手握成拳,唇被凍得發白。他久久不動,僵硬如冰雕,他擔心的,豈是什麼戰無不勝,他明明怕的是“噬魂花”的出現,誰也提防不了……
連“偵查鷹”都飛不回來!
蔣墨問:“什麼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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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一天的深夜,派出去的兵,依然一點消息都沒有回來。留在武威郡的將領們開始覺得不對勁了,他們要出兵看情況……深夜營中戰局討論得不可開交之時,門簾掀開,將領們見是一個冰雕般的美人立在門口。
自然是那位在雪天城樓上站了一整日的蔣墨。
蔣墨麵容蒼白,毫無血色,他眼睛幽黑萬分,徑自走向沙盤圖,毫不猶豫:“封城,不出兵。如果見到漠狄軍,就開城戰。見不到,就等著人回來。反正……絕不再出兵了!”
原本對他有好感的將領,一聽他這話,便怒火中燒。一將領不耐煩地將蔣墨推開:“沒斷奶的小孩子懂個屁……你乾什麼!”
軍營中氣氛劍拔弩張,因蔣墨直接抽出一柄劍,架在了那口出不遜的將領脖頸上。所有軍人們全都站了起來,看蔣墨從懷中取出一枚符印。
有人脫口而出:“元帥印……你偷了二郎給七郎的東西?”
蔣墨冷冰冰:“諸位,雖我姓蔣,但我亦入了原家族譜,要被人稱一聲‘原五郎’也不為過。二哥走後,將元帥印給了七弟,七弟對涼州的控製,我無話可說,也無意和七弟相爭。
“無論我私下與七弟如何爭,終歸到底,我們是一家人。”
有將領冷笑:“一家人?一家人,你現在不出兵援助,反而讓七郎在外等死?七郎就是死了,也還有二郎!我們不會服你這個外人的!”
蔣墨向來寡涼,對任何難聽的話都不屑一顧。他冷冷看一眼說話的人,道:“元帥印在我手中,是七弟親手交給我的。若他不歸,城中將領聽我調遣。你們可以不聽我調遣,但是出城門的話,一個兵都不會被你們調走!”
蔣墨:“要麼準備城戰,要麼等著消息。誰也不許出城!”
無視身後的大罵聲,蔣墨掉頭就走。他出了軍營,手扶著柱子,身子微微發抖。蔣墨閉目,雪花落在他長睫上。他心中勸說自己:再等等,等消息……阿父說“噬魂花”數量不會那麼大,人命換人命後,隻要這一波結束,涼州還有希望。
隻要不派兵。
隻要保持兵力。
不管、不管……阿父和原霽在戰場上如何,都要等他們給出消息,武威才會開城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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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些、再快些!”
千裡冰封,雪覆平原。
駿馬在雪原上奔馳得何其艱難,關幼萱伏在馬背上,臉頰被凍得麻木,失去了感覺,睫毛上沾著的雪也凝結成了冰霜。
然而不能停,不能休息。
不把解藥送回涼州,如何能休息!
有“咚”的聲音從後麵傳來,關幼萱不回頭,有女英軍中一女郎騎馬追上她:“七夫人,有人凍僵,從馬上摔下去了……”
關幼萱握緊僵硬,艱難道:“留一人照顧她,其他人……不要停,繼續。”
女郎踟躕間,聽關幼萱厲聲:“誰也不許停!這是軍令,違令便斬,都聽清楚沒有?!”
女郎們愕然又凜然,再不敢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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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時候,一聲尖銳鷹鳴衝入原家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