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死的那一刻,她才愛上他;而從那一刻開始,屬於關幼萱的漫長劫難才啟程。她無法讓人死而複生,她隻能去救更多的人。她不知道原霽年輕的不到二十歲的生命,他訴求的到底是什麼,她便用一生去了解他,解讀他。
並沒有什麼值不值得。
她愛上這個人,哪怕這是個死人,她也會去愛他,去了解他。
她走遍涼州,聽百姓們對原家的回憶,聽百姓們閒暇時說起的曾經的原七郎。在百姓們的口中,原霽有過無憂無慮的少年時期,他活潑調皮,有膽有色,忠義兩全……他是涼州百姓心中的大英雄。
夢中那個關幼萱,越是了解那個人,便越愛他。
她每一年都去大昌安寺為他供長明燈,希望他死後也好好的――
“祈國泰民安,祈少青魂安,祈涼州大昌,祈勿忘少青。”
夢中三十年後,關幼萱才重見到蔣墨。
長平三十年,原淮野已經去世。蔣墨和太子回歸,以涼州為根據地,和西域諸國聯手,共同抵抗漠狄,並收回涼州,處死梁王,讓年幼出走大魏的太子,終於當上了帝王。
三十年前那個被迫跟著堂兄一起出走涼州、在西域流浪的太子登位後,國策不斷下,涼州多年的漂泊,才漸漸結束。
夢中的關幼萱和並不熟悉的蔣墨在涼州隨意一酒樓飲酒,二人的聯係樞紐,一是涼州分化後,關幼萱的師姐被困在西域,多年不歸,和蔣墨有了師徒名分;二是,兩人都認識原霽。
夢裡關幼萱問蔣墨:“你阿父……什麼時候去世的?”
夢中蔣墨倚著長柱,桃花眼漾著水光。他皮膚白皙,麵容俊美儒雅,身子斜倚之姿,如玉如竹,風華萬分。這般美男子,沾染了大漠風塵,微微晃著酒樽時,關幼萱出神地從他眉目間尋到原霽的痕跡。
蔣墨笑:“忘了。”
他沒有向關幼萱說起任何過往,沒有說三十年來他是如何熬下來的,沒有說原淮野是如何死的,亦沒有說他獨自流落在外,日日夜夜在大漠孤煙的壯美悲涼中,想的都是些什麼。
夢中的蔣墨,微笑著告訴關幼萱:“我的侄兒侄女長大了,依然姓原,但是他們都不用再打仗,不用再為涼州上戰場了。原家已經沒了……但是子女們擺脫了戰爭,其實也挺好,對不對?”
關幼萱望著他。
她看蔣墨趴伏在案上,臉埋入臂彎間,輕輕笑:“我知道你找我想問什麼……我聽說過你,原七郎那位從未明媒正娶過的未婚妻,等了原七郎一輩子。你想知道什麼呢……我不了解原霽啊。
“我隻小時候和他打過架。我阿父什麼都給他,他不說話,隻要眼睛盯著什麼東西看久了,第二日那東西一定送到了他屋子裡。我為此生過很多氣,很多時候我特彆恨原霽。
“我阿母是長公主,原霽就是個小雜種,連名分都沒有……可我阿父太疼他了。這一輩子,我阿父隻抱過他。
“……其實我們也有過關係好的時候。我和原霽同歲,更小的時候,不懂事的時候,我們一起坐在公主府的屋簷下聽雨。雨聲潺潺,我們一起坐著……我恨原霽了快二十年……可我做夢都想回到那時候。
“快五十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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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平四十年,關幼萱垂垂老矣,一生未婚。
死前,關幼萱再登大昌安寺,拂去長明燈前雪。
她於佛前祈願:
“祈國泰民安,祈少青魂安,祈涼州大昌,祈……與少青來世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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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樂二十六年的春夜,關幼萱從夢中醒來,枕間淚水斑駁。
雨聲潺潺中,關幼萱聽到打架聲。她手持燈燭,坐在窗下。關幼萱將窗子打開,果然看到“十步”和“不留行”在外麵的屋簷下打架。束翼漆黑的身影,靜靜地立在陰影中。
關幼萱伏在案上,抱著肩頭,看著雪白的、被雨水濺濕的宣紙,微微笑了一下。
關幼萱嘟囔:“狼崽子。”
她手持筆,伏在宣紙上,默寫自己夢中死前曾寫給原霽的信:
“我回想我生命中帶著光走來的人,是否活得越久,越是不能忘。越是強烈的光,便越是想讓人融入其中。我以為你已經消散了很多年,但是你留下的光,我在後追了整整一生。
“我曾想是否隻要過得夠久,就足以忘掉你。事實上,我一輩子,都沐浴在你留下的光輝中。月光,星辰,清風……都像你在身邊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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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樂二十六年的春夜,原霽盤腿坐在進王庭的馬車中。
他短暫地做著一個混沌的夢,夢中他已死,他化作清風,化作星辰,化作月光……陪伴在關幼萱身邊。
生前他身隨涼州,死後他隻隨一人。
深夜寂寂,夢中的關幼萱提著燈籠,從大昌安寺走出。天上的月光照落,將她手中提著的燈輕輕吹得搖曳。關幼萱立在風中,衣袂被風輕柔地吹動。
關幼萱低頭凝視著自己手中的燈籠,她垂下眼,月光在她麵上照出聖潔的美。
關幼萱忽然笑,輕柔著聲音:“少青哥,是你麼?”
【待月亮升上來,他就向天神禱告。願她平安,願她順遂,願她一生與他無關,一生不愛他,不走入他的生命。
他許願她永立月明下,許願她走到哪裡,黑暗就退散,清風掃她衣袂,月光為她照路,星辰點綴她眼。
若他不幸死在戰場上,他願化為清風,化為月光,化為星辰。若他有幸追隨,便是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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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宮城門下,馬車停步。原霽睜開眼,悄無聲息地在人查探下,翻身竄入馬車下麵。車輪聲再次碾壓地麵時,原霽離開了馬車,已經進入了王庭。
沒有人徹底摧毀過的“噬魂花”,原霽為它而來,誓要燒乾淨。
原霽等待著木措回來,他必殺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