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恐怖病態的占有欲,舒寧如今講起過去這段經曆,臉上竟然露出了點惋惜感慨和不舍:“當初你看我們關係多好,他愛我愛的隨時能吃醋,為我可生可死,願意把命都給我,可如今,竟然對我動拳頭都不心痛了……”
寧婉幾乎想要晃著她的腦袋叫她醒醒,還什麼為你可生可死,把命都給你,這不是什麼言情,現實裡遇到這種可怕的偏執型人格,腦海裡隻應該有兩個字――
快跑!
可惜舒寧沒有跑,她沉溺在虞飛遠給她編織的戀愛夢境裡,真的聽話的斷絕了和過去朋友恩師的聯係,自甘平庸地隨虞飛遠擺布,以至於如今被家暴要離婚,甚至無法對家裡具體的財產明細做出舉證。
好在她至少決定要離婚了,遠離虞飛遠,總能開啟新的人生。
寧婉本想和盤托出虞飛遠的真麵目,然而舒寧卻打斷了她的話頭,她有些憔悴地看了看時間:“我得馬上去接下我女兒,快放學了,兩位律師,後麵還有什麼我們電話聯係。”
寧婉看了下時間,也不強留舒寧了,反正她要離婚,之後的溝通裡有充足的時間幫她揭露虞飛遠的嘴臉。
隻是寧婉沒想到的是,自己和傅崢這邊還在苦思冥想取證問題,可隻是短短兩天時間,舒寧那邊卻變了卦――
“寧律師、傅律師,我想了下,還是決定不離婚了。”她臉上的傷還沒徹底好透,然而卻徹底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決定,“就……孩子還小,我離婚了,孩子就成單親家庭了,就算把孩子撫養權爭取過來,我又要上班又要帶孩子,孩子的生活環境也不如雙親家庭好……”
舒寧語氣有些尷尬,但語速卻飛快,仿佛要說服的人不是寧婉和傅崢,而是她自己:“這次飛遠出差回來,也給我帶了很多禮物,還特意準備了燭光晚餐賠罪,帶我去了以前我們戀愛時去過的地方,他說這次真的是痛定思痛,認清自己過錯了。”
“可他上一次也是這麼說的啊!最後不還是繼續家暴了?!”
舒寧卻無法體會寧婉的焦躁,她垂下頭:“這次我相信飛遠是認真的,我趁著他在出差和他提出了離婚準備分居,結果他立刻就瘋了,說真的不能沒有我,當天晚上就割腕了……還發了割腕的視頻給我,直到我最後同意不離婚,他才肯去醫院,我……我聽到他在電話裡哭的那麼傷心,又聽他提起我們的過去,還有孩子,我就……我還是心軟了……我決定再給他一個機會……”
舒寧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寧婉心裡的負麵情緒卻幾乎就要爆炸,明明她已經是個獨立的能決定自己人生的成年人,但時光在這一瞬間,仿佛一個輪回,寧婉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個年幼的夏天――那個逼仄的潮濕的陰暗的看不到前路的夏天。
一整個夏天裡,她的父親都不斷重複著借錢、賭錢、輸錢、被追債、喝酒、打自己媽媽撒氣的路線,每一分每一秒,自己耳邊縈繞的仿佛都是他不堪入耳的罵罵咧咧,伴隨著東西被不斷摔爛的聲音。
玻璃的碎渣,熱湯澆到地上冒出的白氣,落在自己母親身上的拳打腳踢,還有那種隱藏在空氣裡的血的味道。
這些記憶碎片幾乎伴隨了寧婉整個青春期,讓她覺得自己像是一株明明並不喜陰卻生活在終日不見陽光的密林裡的植物,她的青春裡沒有輕鬆沒有懵懂的初戀沒有任何可以值得回味的東西,有的隻是母親無聲的哭泣,父親的暴力嘶吼以及捉襟見肘的缺錢――為了填補她父親的賭債,家裡所有積蓄幾乎都被他翻箱倒櫃帶走,除了母親以挨打換來的僅剩的生活費,學費之類,寧婉就必須自己打工去攢。
在漫長的壓抑裡,寧婉努力壓製著心裡的氣憤和不甘,她一直心裡問著同一個問題――她的媽媽為什麼不離婚?為什麼不能果斷地離開她的父親?為什麼一次次受傷後總在男人虛假的認錯裡再次原諒?
“孩子還小,還是得有爸爸媽媽,我決定還是要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庭……”
舒寧還在柔聲講著什麼,而這一刻,在寧婉的眼裡,她那過分溫順到逆來順受的模樣和自己記憶裡的母親終於重合了起來,而連她們最終忍受這種生活的借口都一模一樣――
“要不是有了我女兒,我可能也還會考慮離婚,但仔細想想,我不能這麼自私,我要離婚我女兒就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未來找對象都很難,很多男方家裡很介意單親的,覺得孩子成長氛圍不健康……”
寧婉知道自己應當克製情緒,然而這一刻,內心多年來的憤怒終於還是決了堤。
“孩子孩子,說的好聽,是為了孩子,假借孩子當擋箭牌有意思嗎?說白了就是因為你膽怯你懦弱,你連離開一個錯誤的男人重新開始自己人生的勇氣都沒有!”
她看向舒寧,語氣裡都因為巨大的情緒而帶了淡淡的顫音,傅崢愣了愣,果然想要阻止她,然而這一刻,寧婉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
“你覺得你很無私嗎?到頭來把自己遭受家暴的緣由歸到小孩頭上就好?然後等孩子大了,告訴她,媽媽是為了你才過成這樣的?讓小孩一輩子活在對你的愧疚裡?”
舒寧顯然沒料到寧婉的突然發難,整個人都愣住了。
“你覺得生活在家暴裡的小孩能有什麼幸福可言?能有什麼健康的家庭環境可言?一個有愛的安全的環境才是孩子最需要的,即便離異,也比守著個垃圾強!”
而明明自己就是虞飛遠的受害者,可舒寧此刻卻反而維護起加害者,甚至隱隱有些生氣起來:“飛遠沒有你說的這樣差勁,麻煩你不要人身攻擊,他……”
人總是難以坦然承認自己的錯誤,難以自認自己選擇配偶的眼光有多差、自己的品味有多糟糕,因此即便內心隱隱覺察到問題,也甚至會自我洗腦和麻痹的去掩蓋問題,更何況舒寧這樣遭到虞飛遠長期PUA打壓洗腦了。
在社區的這麼長時間裡,寧婉不是沒見識過比虞飛遠人品更差的人,然而沒有什麼事能讓她像這個家暴案一樣感同身受、一樣氣憤。
“舒寧,你自己看看你過的是什麼日子?你比虞飛遠優秀多了,結果淪為他的工具,被壓榨,在妻子和母親之外,你的身份首先是你自己!可你現在有什麼自我?虞飛遠不是第一次打你了,每一次暴力都在升級,可你竟然還能忍?難道真的要等他把你打出不可逆的傷害,真的要把你打到威脅到生命,你才會醒悟?”
“人如果不自救,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她,你不離婚,就繼續生活在這種地獄裡吧!也彆覺得自己多偉大為了孩子忍受,不是你孩子對不起你,是你對不起她!是你懦弱和愚蠢選擇不離婚以至於讓孩子童年裡都是這些暴力的陰影!”
寧婉的話尖銳又犀利,舒寧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黑了:“你這是什麼人?你不會就是自己反婚反育的極端女權吧?做律師不應該尊重當事人嗎?我不想離婚了還不行?飛遠是我的老公,我相信他能改,難道你還要按著我的頭離婚?寧拆十座廟不拆一門婚,你這人心理扭曲沒安好心吧?離婚的女人有多難你根本不知道,我離了婚和孩子日子過不好你能負責嗎?”
舒寧本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寧婉沒想到自己一番話不僅沒把她罵醒,反而把她的逆反心理給罵出來了,如果說她原本對浪費了寧婉和傅崢的時間幫自己調查取證還心存愧疚,如今就連這點愧疚都一掃而空了。
“就說你們這種能來做社區律師的都不會是什麼好律師!”舒寧恨恨道,“都是什麼人!我離不離婚關你什麼事!果然飛遠說的沒錯,像你這種底層律師,巴不得我離婚,就為了賺我的律師費!一見我不肯離婚了就露出這種嘴臉了!真是不要臉!”
舒寧說完,也不再顧及寧婉的反應,竟然就這樣拂袖離去了。
寧婉望著她的背影,隻覺得心間湧動著失望頹喪和憤怒,同樣的故事,同樣的結局,不自覺間,寧婉還是把對自己母親的期望投射到了舒寧身上,隻是很可惜,舒寧並沒有什麼不同,她幾乎是主動地選擇了回到那種被精神控製的生活裡。
這是寧婉做社區律師以來最灰暗的一天,然而當她以為這已經是職場生涯低穀的時候,生活又一次給了她重擊――她被舒寧投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