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沉默良久,終究沒有收回手中的惟耶之實。
他眼睛裡像是帶了一絲悵然,又像是一點溫柔的帶著安慰的淺笑。
“那是那菈……那菈笨笨,蘭拉吉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她現在情況不大好,但是蘭拉吉不用怕——我們能救回她。”
*
今天的須彌城,好一番動蕩。
先是花車巡遊的時候,小草神和教令院的賢者們都不見蹤影,民眾們在街道上苦等數小時,先前的籌備都打了水漂。
再到數個小時之後,教令院突然公布大賢者因為過度勞累逝世的消息,由新的素論派著名學者卡菲爾接替賢者之位,並暫時接任大賢者一職。
教令院在須彌的地位極高,教令院的大賢者換人,對於大多數民眾們而言,重要程度和神明從大慈樹王換成小草神差不多。
畢竟,對於普通民眾而言,神明的象征意義遠大於實際意義。
人們議論紛紛,想必是這位新上任的大賢者臨危受命,一時安排不開,所以不得不推遲迎小草神回須彌一事。
沒人知道,淨善宮中,神明已經被新任“大賢者”囚禁,限製了出入的自由。
“那——便隻能請小草神在這裡待一段時間門了。”多托雷雙手抱肩,含笑說道。
人偶站在他的身邊,麵無表情。
“博士,你會為你的傲慢付出代價的。”納西妲直視著多托雷的眼睛道。
“哦?那我就等著這一天。”多托雷嗤笑一聲,顯然沒把納西妲的話放在眼裡。
也是,眼下他正是誌得意滿的時候。
須彌儘在掌握,本體也已經清除,使得多托雷擺脫了“複製品”的名頭,心腹大患聞音也已經除掉,甚至附贈了一個人偶落進他手裡,成為新的上好的實驗材料。
“多托雷”作為一個失敗的複製品,本來同本體的性格也不大相同,相比之下更為狂妄和自傲。
博士也因為這個理由,諷刺過他許多次。
結果,標榜自己穩重的反而成為了聞音的刀下亡魂,被批評瘋狂不理智的反而反殺聞音——多托雷怎麼能不為此得意呢。
本體沒做到的事情,他做到了,難道不值得一場盛大的歡慶嗎?
“好了,閒話少敘,如今我作為代理大賢者,可沒有太多時間門跟神明敘話了。”多托雷輕笑了一聲,轉身離開。
人偶也抬腿跟在他身邊。
隻是,轉身的瞬間門,人偶抬起頭,飛快地看了被囚禁的智慧之神一眼。
那一瞬間門,兩人目光相對。
納西妲從人偶的眼睛裡,隻能看到一片純粹的皎然。
就像是曾經聞音同她說過的那樣,人偶清澈的眼睛裡,像是藏了一彎月亮,不染片塵。
納西妲的心飛快地一跳,她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麼。
卻見人偶輕快地搖了搖頭,指尖一頓指向自己,輕輕說了一句話。
他沒出聲,但納西妲很輕易地分辨出來,對方在說什麼。
他說——
不要怕。
我去救她。
*
深淵的力量在身體裡遊走,連呼吸時都好像帶著難以忍受的疼痛。
裸露在外的肌膚也慢慢爬上濃稠的黑色,像是純白的畫作上被人潑了濃墨,刺眼得很。
不過,這些都算不得重要。
聞音靜默地抬手,看向手腕上慢慢攀爬而上蔓延到手背的漆黑紋路,眉色一沉。
那黑色的紋路像是感覺到聞音的不耐一般,輕微地一頓,慢慢回縮回去了。
聞音站起身,揮手凝結一塊冰鏡,鏡麵中的自己看上去同之前沒什麼區彆——除了眼瞳深處像是帶了一點不明顯的紅色,皮膚也比平日更蒼白些,像是失血過多一般。
她再一敲鏡子,那冰麵便倏然破碎了,消失在空氣裡。
“——那菈笨笨?”一個低低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是蘭帝裟。
它看著聞音,小臉上漾起些快樂來,沒猶豫地就撲進了聞音懷裡,儘管後者身上還帶著一股殘存的無留陀的可怕氣息。
無留陀,很可怕,但因為在那菈笨笨身上,所以不可怕。
反正,在蘭帝裟的心裡,那菈笨笨是不會傷害蘭那羅的。
聞音臉上沒什麼表情,甚至還帶著點冷意,卻慢慢伸出手,將蘭那羅圈在懷裡了。
“那菈法留納喂你吃下了惟耶之實,然後走了,說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蘭帝裟說。
聞音並不算震驚,聞言隻是低低應了一聲。
她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惟耶之實殘留的力量了,如果不是惟耶之實的作用,她吸納深淵的力量也不會那麼順利。
隻是——
聞音沉默了一會兒,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想要凝出惟耶之實,需要蘭那羅的全部記憶和力量。
蘭帝裟還記得自己,所以不是蘭帝裟。
而其他蘭那羅,因為封印桓那蘭那已經耗儘了大部分力量,剩餘的隻有——
蘭拉吉。
是蘭拉吉。
聞音隻覺得早已經沉寂下來的胸腔裡,心跳聲慢慢擴大,最終轟鳴於耳側。
如果見麵了,蘭拉吉卻想不起來自己,應當會很難過的吧?
過了一會兒,她提出告彆。
已經過了好幾天,須彌城中想必也是一片亂象,須得聞音回去主持大局。
桓那蘭那的危機已經解除,後續蘭那羅們大概會搬到新的家園,等到此間門事了,她們應該還能再見麵。
聞音離開的時候,樹影斑駁,清風徐來,像是桓那蘭那在給她送彆。
她抬手,精準地接住一片慢慢墜下,隨風飄至她手心的藍葉。
這葉子很漂亮,和蘭拉吉的顏色有些相像。
她沒再回頭看一眼桓那蘭那,也就看不到,身後掩映的森林裡,一個小小的藍色的蘭那羅探頭探腦地看向她。
“蘭拉吉,怎麼不去送送那菈笨笨?”
被叫做“蘭拉吉”的小蘭那羅靜靜地望著遠去的那道在叢林裡漸漸模糊的身影,呆呆地半天沒有說話。
半晌,那身影徹底看不見了,它才低下頭,聲音裡透著幾分難過。
“我忘記了那菈笨笨,她知道了會難過吧?蘭拉吉,壞壞,是個壞蘭那羅。”
像是有風吹來,送來一片輕盈的藍葉,巧合般地落在蘭拉吉的頭頂上。
它晃了晃腦袋,將那片葉片晃下來,待到那葉片落在指尖時卻忽然一愣。
那片小小的、和它有點像的藍色葉子上,分明傳來一點那菈笨笨的氣息。
蘭拉吉感覺心裡有些難過,卻又有更多的,像是快樂或者是滿足的情緒充盈了心間門。
它慢慢把那葉子攥緊了,嘴角也慢慢地彎了起來。
蘭拉吉失去了記憶,沒有關係。
森林會記住一切。
那菈笨笨,也會記住,永遠記住。
*
今夜的須彌城,天色有些暗沉。
像是烏雲在城外凝聚,於是連帶城內都是一片慘淡的壓抑。
已是深夜。
多托雷站在屬於大賢者的專屬研究室中,眼光帶著一點挑剔地打量房間門中的擺設。
他目光好似落在書架上,是以沒看到,身後的人偶,臉上慢慢露出了一點細微的殺意。
下一刻人偶沒再猶豫,瞬間門從袖中抽出短匕,一躍而起朝著多托雷的後心擊去。
隻是出手的刹那,腦海中立即騰升起極度的暈眩來,人偶身形已至半空,竟沒忍住顫了一下,瞬間門失去了大半平衡,眼看著要向下跌去。
“我原本還以為,你能多忍耐些時日。原來就隻能堅持這麼兩天麼?”
多托雷顯然早就看出了人偶行徑有異,隻是一直沒有聲張。
“你該不會真的以為,你和小草神的眼神往來能躲過我的觀察吧?你還是太年輕了,阿散。既然你不聽話,不妨就做一個新的實驗,徹徹底底地清除你的所有自我意識,變成一個隻能聽從命令的——”
多托雷的話被驟然打斷。
窗邊傳來一聲清晰的冷笑,不用抬頭就能猜出那人臉上的表情是何等嘲諷。
多托雷身形有一瞬間門的凝固。
他抬手,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略顯淩亂的領口,看起來仍是一片從容風度。
那人的聲音,可太熟悉了——多托雷可能永遠都忘不掉。
他慢慢回頭。
不是錯覺——
一旁高高的花窗上,一道被夜色襯得狹長而冷肅的身影,就斜倚在窗邊,右手夾著一張薄薄的紙,正對著月光。
手指纖長,線條淩厲而漂亮,在一點微末的月光下顯得薄霧般透白。
她好像輕笑了一聲,手指輕撚,那紙張就順著夜風,輕飄飄地落下,正好落在多托雷腳邊。
他低頭看了一眼,正是教令院今日發布的公告,有關學者卡菲爾暫時接任代理大賢者的那條。
風送來一聲輕笑。
“這時候趕來恭賀代理賢者上任,應該不算晚吧?”
那身影背對著被稠雲遮住的月色,臉上的表情隱匿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但是多托雷清楚地感知到了。
瞬間門釘在喉間門,已經深入半寸的鋒利冰棱。
隻要他略有異動,那冰棱便會毫不留情,直接將他的喉嚨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