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精準地計算著深淵的力量會給聞音帶來的影響,知道她的生命即將會在什麼時候終結——那對於他而言並不是難事。
他甚至已經給她準備好了一個類似切片的身體,隻等她來,將自己送回他的實驗室裡。
他未必能治愈被深淵力量侵蝕的這具身軀,卻能保證她繼續活著,在自己的身邊永永遠遠地活著。
不需要過問聞音的意見——因為他們依舊是生死仇敵。
他們先是敵人,然後才談得上其他。
博士不會問聞音是否想留下,就像聞音如果有機會,也會利落地殺了他。
敵人之間,有什麼情誼可談呢。
隻是他仍然不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
又或者,他心底其實已經有了答案,隻是不願意說服自己罷了。
自由的鳥兒,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閃爍著自由的光輝。
博士是沒有辦法讓她為自己停留的,就像他也不覺得自己會因為聞音放棄自己的實驗。
聞音對於他究竟是什麼——博士其實也不知道。
是身上帶有無數秘密,僅僅是被綁在實驗台上便能讓他心血滾燙的完美實驗體?還是這世上唯一有能力也有意願殺了他,甚至差毫厘便當真成功的野心家?還是那個將自己所作所為都看透,明明是仇敵卻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的半個知己?
博士一向驕傲自負,將其他人全都看做愚蠢的傻瓜。
聞音是世界上唯一能打破他這種自負的人類。
這就足夠了。
這世界上有那麼多人,隻她最為特殊。
博士在口袋裡摸索了一會兒,像是變戲法一般抽出鐵索來。
然後他再度彎腰俯身,單膝跪於地麵,將鐵索扣上少女纖弱的腳踝。
他記憶總是很好,因此毫不費力地回憶起,他們第一次在實驗室中相見的時候,他將她扣上實驗台時,聞音的足踝便如眼下一般,皮膚白皙,骨骼圓潤而均襯,像是一抔清透而不帶一絲汙垢的白雪。
他將鎖環合緊,哢噠一聲,就好像從此栓扯住了聞音餘下的生命。
“從今天起,你是屬於我的了——你隻屬於我。”
他重新抬頭,看著那雙仍舊霧蒙蒙的眼睛,像是把將她從夢中驚醒,因此刻意壓低了聲音。
但語氣裡又含著絕對的篤定,像是在許下什麼海誓山盟般的誓言。
聞音沉默著。
剛剛極度的窒息感並沒有減退,這種直接作用於精神的力量並不會真的剝奪身體裡的呼吸,隻是會給人的精神帶來極度的意誌和毀滅罷了。
畢竟,很少有人能在極度窒息的痛苦中保持清醒,最痛苦的時候,聞音全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都在不受控製的痙攣,冷汗打濕了後背,唇色也是毫無血色的蒼白。
聞音看起來似乎仍沒有恢複意識。
博士半彎下腰,似乎想將她抱起來,送到實驗台上去。
這身體已經不能再使用了,要趕緊啟用自己為她準備的新身體。
聞音卻突然扯住他的袖口。
力量很輕,但是博士順著她的力道停了下來,瞳孔裡重新勾起含笑的冷光。
他認真地端詳著這張茫然而蒼白的麵容。
“你先前問我,為什麼一定要殺你。”
聞音聲音很輕,似乎下一刻便會被吹走,徹底地消失在空氣裡。
——那已經是好幾分鐘之前的事情了。
但是博士知道,聞音現在的意識不清醒,回答問題的能力也有很大程度的削弱,因此並不算詫異,甚至臉上重新露出微笑。
“對。”他說。
眼前的人微微仰頭看他,下一瞬卻忽地笑了,輕輕歪了歪頭。
像是一望無際的雪原中突然開出璀璨的花,落在極北的冰霜上。
“你知道答案啊。早在很久以前,你就應該知道了。何必欺騙自己的心,再來問我呢。”
博士的心臟驟然勒緊,極度的興奮感和將要壓不住的暢快卻在下一刻陡然襲來。
她知道。
你看,就是這樣的結果。
“我想殺你,從來不是因為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邪眼和你的實驗隻是其中一個小原因罷了,甚至談不上重要。”
“你想要掌控我,偏又有能做到這一切的能力,就像是——現在這樣。”
聞音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不流暢,說到最後的時候甚至有些氣喘,說上半句話聲音便又變小一個音階。
但是她又能清晰地感覺到,有人已經在接近了,這就是最後的機會,也是最好的機會。
她垂下眼簾,劇烈地咳嗽起來,卻因為胸腔疼痛難忍,每咳嗽一聲都含著劇痛,唇邊也慢慢溢出鮮紅的血。
這樣極度虛弱的狀態中,她卻依然在笑,驟然抬起的暗紅色瞳孔裡,熾烈的暗色叫人心驚。
“我早就不是好人了。”
“我不會允許這樣的你活著的,博士。”
聞音可以隨手救下某個深陷險境的人,也可能是大多數愚人眾士兵們心中的好上司,甚至可以扮演民眾心中的拯救者和英雄。
但是和深淵同行的心,並不是一片溫柔的純白。
甚至在更久之前——在她上一次離開
須彌,前往稻妻準備殺死博士的時候,她就已經將自己沉入靜謐的黑暗之中了。
那時候她尚且沒有麵對和屬下的離彆,也不知曉邪眼的誕生是何等恐怖殘忍,但是她驟然揮刀的手不曾猶豫過,側頰濺上鮮血的時候也不曾動搖。
而現在,她的心一如往昔。
博士心中驟然警鈴乍響,但是已經晚了一步,他抬手去扯已經繞上少女右踝的鐵鏈,卻落了個空,因為對方並沒有後退或者躲避。
相反,她迎麵而來,向博士張開雙臂,像是要給他一個擁抱。
腰腹處巨大的力量傳來,博士的身體瞬間倒仰飛起,耳邊頃刻凝結雷霆般的巨響。
巨大的元素力在狹小的空間內爆炸開來,本就薄弱的崖壁也頃刻間崩塌。
但這不是結束。
深紫色的雷霆像是從天空垂下的瀑布,將周圍的崖壁震個粉碎,原本安全地深入地下的邪眼工廠被輕而易舉地挖開,轟鳴的爆炸聲不絕入耳。
多年的心血被毀於一旦,博士卻不覺得心痛或者遺憾。
博士的目光仍停留在聞音身上。
他看到,聞音的側耳耳墜上,一枚深紫色的邪眼上雷霆之力環繞,強力的元素流盤旋在它周圍,醞釀驚天震地的偉力,來自魔神遺恨的氣息盤旋於那邪眼周圍,卻並不入侵聞音的身體,甚至以一種守護的姿態籠罩住她的周身。
“這時候動用邪眼,你瘋了——”博士比誰都清楚,聞音的身體顯然已經脆弱到無法接受這種程度的力量了。
但是他的聲音忽地被聞音打斷。
“噓——”她輕聲說,聲音裡像是還含著幾分孱弱,深紅色火焰覆蓋的瞳孔裡卻透出明晰的火光來。
“我一向是個有始有終的人,你該知道的。”
“這邪眼曾是你親手選中的,為了你心儀的某個實驗——如今我用它送你上路,才算是真的有始有終。”
博士的實驗室本就位於島嶼邊緣,劇烈的氣浪爆炸開,他們從高高的崖壁上墜落。
風聲驟起,淹沒了聞音輕微的聲音。
但博士仍然能聽見,甚至清晰地感知到她的每一寸吐息。
因為聞音就附在他的耳邊。
一柄短匕從博士的後心刺入,精準地沒過他的心臟,握著刃柄的雙手沒有一絲顫抖,即便眼前聞音的麵容比自己還要慘白。
眼前的少女好似失去了最後的力氣,甚至沒再催動風場離開,甚至是以半倚靠他的姿勢和他一同墜落。
遠遠的,博士似乎聽到了誰人的呼喚聲,那聲音裡像是含著焦急和驚惶,隻是已經與博士無關了。
胸口處形成了巨大的空洞,血液和力氣一起流失,連同大腦中清醒的神誌一起,即將徹底地消散在天際間。
不同於上一次還有半點清晰的意識,知道自己不會真的死去,這一次,博士已經能清楚地看到,等待自己的命運究竟是什麼了。
他不會因為死亡而感覺到恐懼或悵然。
“你終於還是贏了。”他說,隻是聲音也已經變得很輕很輕了。
聞音在匕首上附著了來自邪眼的雷元素,頃刻間就破壞了博士大半的身體機能。
“我以前總覺得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類都毫無價值,但是你的話,做出什麼事情都不值得詫然。”
博士輕笑起來,聲音裡毫無恐慌,慢慢地他的笑聲越來越大,儘管每一聲大笑都咳出血沫或者破損的內臟碎片。
最終要墜入深海的刹那,他握緊聞音的手,將一卷羊皮紙放在她的掌心。
聞音沒有掙脫。
“關於深淵的研究,拿走吧,這是你的戰利品。”
他微笑著告彆,笑容卻同他們初見時,滿臉寫著
刻薄和不屑的笑容完全不同了。
“再見,活的久一點。”他說。
博士在世界上對聞音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活的久一點。
聞音眼睛裡的火焰褪去少許,冷漠的瞳色裡倒映著蒼白的人影。
他們一同墜落到深海之中,兩具沒有力氣的身體驟然被洶湧的海浪分開。
博士的身體緩緩向下墜落。
最後的記憶裡。
他看著遠處慢慢變得模糊的麵容微微動了動唇角。
意識徹底消散前,他認出了對方說的話。
那是那天才的大腦最後能處理到的信息。
“再見。”她說。
心底最後浮出一絲像是心滿意足的情緒,悄然隱去了一絲不甘。
還是不想輸。
但是,輸給她的話,或許也並非不能接受。
他一向輸得起,證明世界上還是有能和他一較高下的人,偶爾也是一件興事。
心臟最後砰砰地跳了兩下,像是在宣泄某種突然湧起的情緒,海水湧進鼻腔,又湧進胸前的大洞,將最後一點熱量和血液卷走的同時,慢慢地包裹住了已經變得冰涼的身體。
最後的時刻,連海水也是溫柔的。
氧氣完全地抽離,光芒也徹底遠去,黑暗終於降臨。
胸口的傷口已經察覺不到疼痛了,隻餘徹底的麻木,意識也慢慢消散,最終將歸彌於無邊的深海,眼前走馬觀燈般閃過過往的一切。
博士的心臟,最後一次努力地跳動了一下,然後徹底歸於無邊的沉寂。
他想,或許他愛上了一個人,如果他也有愛的話。
在她最終殺死他那一刻。
他在這場賭局中失敗出局,驕傲的頭顱終於低下,如約獻出自己的生命,附加全部的愛與恨。
這便是這場賭局附加的利息。
而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最終卻沒能勝利,便隻能到此為止了。
餘下的路很危險,但博士覺得,如果是聞音的話,她是能繼續走下去的。
隻是她,也隻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