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領著我去了她的房間。平時她本來是從不讓我進來的,但今天看上去是個特例。
我從有記憶開始就從來沒有進過這個房間,所以沒控製住自己的好奇心,快速環顧了一下四周。乾淨簡潔的屋子,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書架,好像和我的房間沒什麼不一樣。床頭櫃上擺著幾張照片,中間那張是她和外公的合影,周圍是姨母和表親們的照片。沒有我的,也沒有媽媽的。
其實這麼多年以來我都沒想明白,她討厭我是有情可原的,但媽媽做錯了什麼?
我不敢問她,反正她也不會回答我。
把視線從照片上挪開,我重新看向外婆。她正從枕頭底下摸著什麼,我想湊近一點,結果被她瞪了一眼。
好吧。我在心裡說。
那是一隻鐵盒子,花花綠綠的,像是很多年前流行的拿來裝糖果、或者什麼小玩意兒之類的盒子,磨掉了邊角的油漆圖層那種。我老老實實的退後了一步等著看她要做什麼,對接下來她說‘要給我’的東西絲毫不抱有任何期待。她從那裡麵檢出一張照片,它看上去很舊了,有許多折痕,就好像是有人把他揉成團再展開,很多次。疑似照片的背後大概還寫了點兒什麼,可能是圓珠筆寫的,在燈光下稍微泛起一點兒粗糙的藍紫色。
她手裡捏著那張紙片,好像在做最後的猶豫和糾結。我耐心的等著她最後的決定,幾秒鐘時候,她把那張紙片遞了過來,臉卻扭向一邊。我伸出手把它接了過來,隻看了一眼,就傻在了那兒。
照片裡站著一個女人,眉眼彎彎的,正在對著鏡頭笑。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針織衫,長發攏到了一邊的肩膀上,懷裡正抱著一個奶白色的繈褓。她看上去要比我記憶中的樣子年輕一些,更明亮、更健康。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付出我所有的一切,哪怕一切——也想得到再見她一麵的機會。
我從來都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一張照片,甚至連期待這張照片的存在的資格都不被允許,因為外婆告訴我,我和媽媽從來都沒有拍過合照。
現在,站在那裡愣住的人變成了我。我花了很長時間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開口的時候嗓音裡有無法忽視的顫抖。
“這是什麼意思?”我喃喃道,“我不明白。”
“這是你媽媽留下的,她本來想讓你和你爸爸聯係,我阻止了她。看樣子我不能再阻止你,你試試看這個電話號碼還能不能打通吧。”
“……什麼?”
我猛地抬起頭來,她還是沒看我,隻注視著手裡的那個破鐵盒子。
我忽然有一種衝上前去把那個盒子丟在一旁、然後大聲質問她的衝.動,可這一切又仿佛都屬徒勞。假如我從來都沒有和爸爸聯係過的話,現在我肯定會崩潰吧。也許自從接到了那通電話之後,一切事情的發展就從原本的軌跡上錯了位。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者說我從來都沒有了解過她。
“為什麼你當初要阻止她?”
我深吸了一口氣,那種似曾相識的無力感令我感到窒息。我就像是一個擰錯了發條的小人一樣機械性的拋出問題,卻不敢奢望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或許下一個問題的答案就是我渴望的,我卻不一定能承受得住真相。
陰陽差錯之間,那串電話號碼對我來說已經不再是重點了,我反而更想知道她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這個問題看上去像是問到了她的命脈上,外婆猛的抬起頭來,被這一句話重新注入了生命。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去找他?我們才是你真正的家人,你懂嗎?你怎麼有資格來質問我?要不是我們,誰知道你們會過上什麼樣的生活——”
她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好像是在回答我的問題,又像是在對著什麼人而解釋。
我盯著眼前這個人,怎麼也想不到她竟然會說這種話。
就像我才第一次見到她似的那麼陌生。
我說不清楚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但我就是知道,一切都已經不對勁了,說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至少在媽媽離開之前,我們還勉強能算得上是一個家——可現在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訴我,不是這樣。我木然的望著前方,視線怎麼也無法焦距,我再也不能從那些破碎的舊牆皮上找尋到一丁點兒殘留的溫馨來。
我忽然明白了,原來於他們來說,我一直都是為了上一輩人的愛恨糾葛而活的人,從來都不曾被當成一個獨立存在的個體。
我以為時間可以讓我們慢慢靠近,至少一丁點兒也行,就像電影裡演的那樣,總有一天能了解對方的心。但現實不是電影,我也早就該懂事了。
“和解”是為了有矛盾掙分的兩個人而生的詞,但我們從來都不是這種關係。我們之間的關係遠比這樣來的更遠,遠了太多,注定隻能隔著一堵命運構築的牆,哀怨的眺望著對方。
心裡有一股聲音,在說:算了吧,隨她去吧,就這樣吧。
我又能怎麼辦呢?
我還能怎麼辦呢?
“你從來都沒想過考慮一下我的心情,是不是?”
最終我隻能這麼問。外婆沒有出聲。我頭一次沒有按照她的要求,而帶上了那種審視的眼光望著她,她皺了一下眉頭,還是沒有訓斥我。明明我們之間的距離不超過三米遠,我卻覺得我們中間隔著一座有一座看不見的山,恍惚間,我仿佛在後退,速度很快很快,最後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你有沒有……有沒有一次把我當成你的孩子?”
她還是沒有回答。
我歎了一口氣。
“你知道嗎——”我一字一句的說,把事實撕開擺在她麵前,同時也在撕開我自己的心。“他主動來找我了,他對我說,很開心認識我。”
“有我做你的外孫女,你有沒有覺得開心過?”
“你真的想知道回答嗎?”
很久很久以後,她輕聲的呢喃。
我把那張照片攥進手心裡,凝視了她最後一眼,然後轉過身去,回到了屬於我的房間。
三天後,我提著最後一隻行李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裡。翟依陪著我去了機場,幾天之後她要飛去上海過夏天,她的姑姑一家住在那裡。他們一家有一個比她小一歲的表弟,姓孔,開學要升高三。
這三天裡我沒和外婆說過一句話,我從沒想過,當離開的這一刻真的來臨的時候,我最多的感受竟然不是解脫,而是難過。那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讓我想起了媽媽離開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