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峻帶著極為沉重的心情,趕往蝴蝶穀,見僥族少族長樊柘。
樊少族長聽到下屬稟報,對於岩峻的突至感到十分驚訝,刺史夫人久久不來,他幾乎快要忘記安排過的事情。
就算現在岩峻忽然來了,他也無法確準岩峻的來意,隻讓人叫他進來。
而岩峻一出現,樊少族長看著他消瘦的模樣,仔細認了認,才略帶遲疑地問:“岩峻?你今日為何過來?是刺史家眷有消息了嗎?”
岩峻稟報道:“少族長,我等已經將那謝刺史的家眷帶回村子……看守。”
“看守”二字,他說得略顯艱難,不過樊少族長沒有注意,驚喜地起身,“真的!好!太好了!”
岩峻看著他喜不自勝的模樣,欲言又止,片刻後,到底咽下一些事情,詢問道:“少族長,將謝家那些人留在村子附近,到底有些不安全,您派人帶走他們嗎?”
樊少族長微微收斂喜色,拍拍岩峻的肩,十足信任地說:“我相信你們能夠看管好他們,就留在岩族村便是。”
“可是……”
樊少族長麵色微沉,打斷:“岩峻,此事事關重大,不便折騰,若是教人察覺,恐怕咱們兩族的前程都要斷送進去,你不想白忙活一場,還讓族人受苦吧?”
岩峻沉默下來。
少族長真的在乎他們村子的死活嗎?
樊少族長又勾起嘴角,伸出手,問道:“我讓你拿的信物呢?”
岩峻想到信物如何到手的,麵頰忍不住微微抽動。
晨間,那個婢女找到他說了一通亂七八糟的話,每每噎得他無言以對,還當著他的麵編了一根手繩,硬塞給他。
一副極善解人意的樣子說什麼——
“你肯定想要吧?不過我們少夫人的貼身物件兒萬不能給你,這個紅手繩是我仿著我們少夫人的舊物編的,你隻管拿去用,但是不能白用,我們少夫人要吃野雞,教人去獵。”
她明明能直接威脅,偏偏還給了一根紅手繩……
但他也確實拿不到彆的東西。
岩峻神色僵硬,從腰間取出紅繩,雙手呈給樊少族長。
樊少族長拿起那紅手繩,仔細打量幾眼,看著上頭歪歪扭扭的花紋,懷疑不已,“這是那刺史夫人的東西?那種大家娘子,不該是處處精致貴重嗎?”
岩峻按照那婢女的說辭,艱難道:“少族長,據刺史夫人的婢女所說,這是刺史夫人和刺史的定情信物,刺史夫人親手所製,謝刺史一看便會相信。”
樊少族長又嫌棄地瞥一眼,“還是大家閨秀呢,手藝連嶺南的鄉野村婦都不如。”
這本來就不是大家閨秀的手藝,可都說大家族婢女比尋常人家千金還強些,不知謝家是怎麼回事兒。
岩峻怕漏了神色,緊閉上嘴,垂下頭不說話。
樊少族長隨手扔紅手繩到桌子上,招來下屬,交代幾句,便又對岩峻展望道:“隻要這件事咱們辦好了,日後嶺南就徹底是我們的天下,你們岩族就是父親和我最信重的下屬,保你們衣食無憂。”
岩峻就是為了這些,才絕對鋌而走險,但他現在心頭亂成團,實在高興不起來,極費力才扯起嘴角。這時,僥族下屬兩手小心地拿著一個瓷瓶走進來,“少族長。”
樊少族長沒碰,示意他遞給岩峻。
岩峻接過來,不解,“少族長,這是……”
樊少族長讀過書,還得了個舉人的功名,所以總是一副讀書人的做派。
此刻,他便故弄玄虛地說出陰狠的話,“岩峻,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也不能有婦人之仁,刺史家眷已經見過你門,現下看管起來,還有用處,待到事成……一個都不能留。”
“這毒藥你先收好,留待日後派用場。”
“還有,最近除非我派人找你,就不要再來了,免得教人發現異常。”
岩峻聽著這耳熟的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謝家上百人,全都要殺死,還說得如此容易,少族長……真的能留下他們嗎?
他不該這樣想得,可是無法控製地,謝家婢女的話和此時少族的神情,反複出現在腦海裡,互相拉扯。
而樊少族長又給岩峻描繪一番將來的好日子,就讓他悄悄離開這裡。
岩峻揣著瓷瓶,出去時,攥著瓷瓶不敢傾斜,腳步也極為沉重。
岩族村子,竹樓——
早膳,謝家眾人吃了一頓新鮮的山貨野味,護衛們換了輪值,倒也沒站著守衛,三三五五地坐在空地上。
他們看似隨意,實際上全都圍繞在少夫人和小郎君所在的竹樓周圍,刀也一直握在手裡,一邊閒聊一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謝策很容易保護,老先生帶著他就坐在樓上窗邊讀書,清脆的讀書聲整片地兒都能聽見。
尹明毓比較麻煩些,她隻要出現在竹樓下,就完全代入進婢女的身份,還親自坐在底下燒水沏茶,教謝家眾人都不敢看她,又不得不用餘光注意著她。
不過也正是因為岩族眾人都當她是婢女,根本沒人注意她,反倒都仰頭看著讀書的小郎君,聽著他有節奏的讀書聲,眼神漸漸帶著敬畏、向往之色。
不遠處,村子裡的幾個小孩兒不敢靠近,就躲在草叢裡,羨慕地看著謝策。
尹明毓注意到,並沒有管,端著其中一壺沏好的茶,送去給老先生。
書童守在門口,一見少夫人親自端茶,連忙恭敬地接過來。
尹明毓沒進去打擾謝策讀書,又轉身下樓,沏好另一壺茶送去給老大夫。
老大夫正在處理藥材,立時停下,起身去接,“少夫人,教老夫的醫童下去便是。”
尹明毓提醒:“我是金兒。”
老大夫一頓,改口道:“金兒姑娘。”
尹明毓環視一圈兒。
因為隻有八座竹樓,他們人又多,便安排謝策的啟蒙先生和大夫住在了一間竹樓裡。
那位老先生的書大多都還在箱中,沒有讓人拿出來,是以藥香滿屋,老大夫的藥材侵占了更多的空間。
在外行走,藥是極重要的,尹明毓道:“此地藥材豐富,不妨再從村民那兒收一些。”
老大夫麵上一喜,“若是能收到些好藥材,最好不過。”
尹明毓便笑道:“我想以藥材代診金,恐怕屆時得辛苦大夫一二。”
賠本的買賣,不能總乾,無本的買賣,大有可為。老大夫完全不在意,甚至還有幾分迫切,“老夫就是大夫,看病再尋常不過,算不得辛苦。”
尹明毓與他溝通過,便有數了,不過下去後卻沒有立即有動作,繼續在空地上坐著,悠閒地喝茶磕鬆子。
午膳時,岩峽在銀兒的逼迫下,又帶回來幾隻雞,一盆剛撈回來的魚,還有各種青菜。
謝家帶出來的廚子,在外都能頂起一間酒樓,手藝極為不俗,而且頓頓菜色都不同,能吃到的人不覺什麼,吃不到的人聞著味兒卻痛苦至極。
青壯年們勉強還能控製住,遠處岩族的小孩子鼻子一動一動地嗅著香味兒,饞的口水直流,遠遠地看見那些外來人吃完,都快饞哭了。
直到被家裡人找過來,揪著耳朵拎回去。
尹明毓主仆站在竹樓上,瞧見那些瘦巴巴的孩子被拽著離開。
金兒不忍心,可也知道自家娘子做事肯定是有道理的,便也沒有多問。
而小孩子們回到各自的家裡,有的拿著梆硬的餅子,食不下咽。
有的看著自家空蕩蕩的院子,終於忍不住大哭:“阿媽!哇啊啊……那不是咱家的雞嗎?”
還有彆家,也在哭:“蛋、蛋不是要賣錢嗎?嗚嗚嗚嗚……”
不大的村子,哭聲此起彼伏,另有幾家連鍋都沒了的,看著灶上的空洞,幽幽地歎氣:作孽哦~那些娃子到底在乾什麼?招回來的啥人呦?
午後,謝策吃飽了躺在竹床上睡了覺,起來後終於得了一些空閒,下到樓下,扯著羊在空地上飛奔,笑聲清脆,回蕩在周遭。
小孩子控製不住,午間在村子裡哭得傷心,下午又摸到了竹樓附近,甚至比先前還更近了些。
岩族青年們發現他們,覺得謝家人不好相與,便驅趕他們離開。小孩子們不害怕族裡的人,不願意走,便有些吵鬨。
謝策先前沒注意到那些孩子,一聽到聲音,看著看著,便牽羊向那個方向挪步。
護衛們攔住了他,“小郎君,請止步。”
謝策懂事,抬頭看看他們嚴肅的臉,就止住了步子,站在護衛們身後好奇地看著那些跟他不太一樣的孩子。
尹明毓安靜看了一會兒,對銀兒招手,覆在她耳邊囑咐幾句。
隨後,銀兒走過去,剛走到岩族青年們附近,便被他們舉刀攔住。
“嚇唬誰呢!”銀兒忍著慫,直接翻了個白眼,隨即衝那頭的小孩兒們招招手,喊,“小孩兒,過來!”
小孩子們麵麵相覷,隻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子聽得懂漢話,卻也不動彈。
岩峽皺眉,擋在孩子們身前,警惕地問她:“你想乾什麼?”
銀兒掐腰,微微揚起下巴,趾高氣揚道:“一群小孩子,我能做什麼?吩咐他們些活計!”
岩峽不愉,“有什麼事兒,跟我說就是,他們能乾什麼活?”
“窮人家的孩子早早就下地了,怎麼不能乾活?我不跟你們說,我直接跟他們說。”
銀兒說不跟他說話,就直接轉向那群黑不溜丟的孩子,不客氣地“商量”起來:“你們村這些男人乾活忒不細致了,說了要嫩草喂馬喂羊,帶回來的都是什麼草?”
岩峽:“……”
怎麼有這麼麻煩的人?
銀兒根本沒瞧他,繼續對小孩兒說:“你們割了嫩草帶過來,我給你們點心吃。”
唯一能聽懂漢話的小孩子用蹩腳的漢話問:“真的嗎?”
銀兒看向他,“我騙你們一群小孩兒做什麼?”
那孩子一聽,舔舔嘴唇,吞咽口水,“那、那要多少草?”
銀兒指指他們那一群馬和唯一的一隻羊,“你覺得呢?”
一定要很多!
小孩兒咬手指,竟然很有頭腦地問:“多少草換多少點心?”
銀兒看到他發黑的手,微微蹙眉,聽到他的問話,稍稍意外了下,但還是強硬地說:“割的草嫩,就給你們兩碟,不嫩,沒有。”
她這話,顯然不符合小孩兒的預期,小孩兒糾結地臉都皺起來了,實在舍不得點心,想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那你得給我們一棵嫩草,不能你們說了算。”
尹明毓微微一挑眉,雖然這世道,貧民百姓根本沒有跟權貴講條件的可能,但這孩子……“可以。”
她一發話,銀兒便去從先前送過來的草裡翻出一棵極嫩的草,展示給那孩子看。
小孩兒伸手接,銀兒收回手,語氣有些嫌棄地看著他們的手,道:“知道外頭有禮數的人家,都是乾乾淨淨的嗎?你們來換點心的時候,得洗乾淨手!”
小孩兒看著她乾淨白嫩的手,又看向白嫩的謝策,局促、窘迫地將手藏到身後。
岩峽等人瞬間一副受到侮辱似的神情,怒視她。
連尹明毓瞧著,都覺得銀兒表現出的刻薄作態入木三分,估計平時沒少見到。
她適時上前打圓場,“她就這性子,諸位彆在意。”
尹明毓含笑走過來,問那孩子:“你叫什麼名字?你這漢話說得真好,瞧著就聰明有出息。”
謝策聽到她誇彆的小孩兒,嘴噘起來。
而那岩族小孩兒抬頭看她,囁喏:“岩青。”
尹明毓從銀兒手裡抽過草,遞給他,“岩青,草給你。”
岩青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不敢碰到她的手,捏住草,便帶著其他孩子匆匆跑走。
“哼!”
謝策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便牽著羊往竹樓走。
尹明毓回頭,就見他氣憤的小背影,失笑不已。眼瞅著他竟然要牽著羊上樓,尹明毓走過去,製止了他。
謝策背對她,抱著手臂,生氣。
尹明毓抽出繩子遞給銀兒,隨即從背後掐住他的腋窩,提著娃上樓。
謝策也不掙紮,隻扭著頭一副需要哄的樣子。
尹明毓才不哄他,提著他放到老先生對麵,道:“該讀書了,不可懈怠。”
謝策癟嘴,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控訴:“壞!”
多久了,還是這麼一句。
尹明毓想了想,道:“不然,我給你蒸個粉糕?”
謝策顧不上生氣,露出懷疑的眼神。
尹明毓這脾性,哪能教他小看,當即便下去準備。
銀兒一看她這架勢,連忙走過來,小聲道:“您這要乾什麼呀?婢子來吧?”
“我是金兒。”
銀兒:“……”您就算再當自個兒是金兒,也不可能連手藝一並會了啊。
但自家娘子興致勃勃地,她沒法兒阻止,隻能在旁邊兒一言難儘地看著。
尹明毓還很沒有自知之明地挑戰兔子形狀,捏好後放進鍋裡,站在一旁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