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兒想起鍋蓋蓋上前看到的東西,閉了閉眼睛,又抬頭看向小郎君。
要是知道拈酸之後會吃到那種東西,小郎君會不會後悔?
時辰到了,尹明毓掀開鍋蓋,熱氣蒸騰,一瞬散開後,不出意外,兔子堆成了一坨,五官扭曲。
銀兒沉默。
尹明毓麵不改色,端出盤子,稍晾了晾,就要端上去給謝策吃。
銀兒跟在她身後,“真要給小郎君吃嗎?”
“不是熟了嗎?隻放了些糖,不會吃壞人。”醜是醜,實際就是加了糖的饅頭,完全不影響。
銀兒心情複雜,但又實在想看小郎君吃的樣子,一路跟著上到竹樓上。
謝策是又期待又懷疑,等見到母親的蒸糕,瞬間一臉害怕,認真地說:“嗯嗯,我不生氣了!”
尹明毓將盤子放在他麵前,期待地說:“小郎君,嘗嘗,我親手做的。”
謝策臉皺成一團,抗拒,但他還是拿起一塊兒,咬了小小一口。
“如何?”
謝策:“……硬。”
尹明毓拿起來一塊,咬下去,是有些硬,不過味道尚可。
謝策趁她不注意,拿著蒸糕悄悄藏進懷裡。
尹明毓一下子抓住他的小動作,問:“你在乾什麼?”
謝策露出個天真可愛的笑容,孝順道:“留給父親吃!”
尹明毓替謝欽感動,摸摸他的頭,溫柔地笑,“沒事兒,吃你的,我回頭再給你父親做。”
謝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隻得又拿出來啃。
尹明毓也沒有浪費東西,陪著他一人吃完一塊兒。
至於剩下的幾塊,尹明毓問金兒、銀兒,還有“少夫人”染柳:“要嘗嘗嗎?”
三人齊齊擺手。
謝策見她們不吃,堅持要留給父親。
尹明毓:“……”
謝欽若是知道,肯定更感動了……
另一邊,南越州衙裡,謝欽一夜未眠,將州內的地圖重新研究了透徹。
他們昨日一路過去接人,都沒有碰到過任何人,再對比尹明毓啟程的時間以及護衛們查看到的異樣痕跡,便可將範圍縮小。
謝家那麼多人,想要挾持,必定也不是三十四十人可以做到的,一些人數不多的小村子可暫且排除,便可再劃定出一些村子。
以他的思維,定然不會帶回村子裡,但是去那些村子附近查看,總能看出些異常。
最重要的是不能打草驚蛇,以免對方目的不明之時,狠下毒手。
是以,謝欽一麵派差役在明麵上搜索,一麵派謝家護衛暗地裡去查探。
隻是南越州地域廣闊,一一查看,恐怕至少也得幾日才能有消息,不知道尹明毓他們會否吃苦……
青玉端著飯菜走進書房,擔憂地勸道:“郎君,您一日未進食了,用些吧?”
謝欽淡淡道:“且先放著吧。”青玉將飯菜放在一旁,又勸道:“您若是餓壞了,少夫人回來,恐怕要擔心。”
謝欽看向那飯菜,屬實無法心安理得,但妻兒還未回來,他不能先折騰壞身子,於是便拿起筷子,慢慢吃起來。
岩族村子,竹樓——
岩青等一群岩族孩子,每一個都背著一大捆草來到竹樓,而後眼巴巴地等著銀兒查驗草。
岩青還很有心眼的,一直沒有扔掉那根用來衡量的草,隻是草在他懷裡,已經□□地不像樣子。
銀兒也沒有真的很苛刻,像模像樣地查看一番,又見那群孩子伸出洗乾淨的手來給她看,她隻一停頓,便去拿了兩碟點心,倒進提前洗乾淨的芭蕉葉上,遞給這些孩子。
一群岩族的孩子高興極了,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搶,卻被岩青拍開他們的手,然後岩青在其他孩子幽怨的眼神裡,抱著點心走到岩峽等人麵前,“阿哥,吃點心。”
青年們對視一眼,拒絕了。
銀兒回頭看了一眼樓上的尹明毓,隨即故意道:“他們怕我下毒嘞。你們拿回去吃,萬一有什麼問題,我們這兒有大夫,什麼病都能治好,趕緊過來看,免得他們以為我害你們一群孩子。”
岩峽他們可沒這麼以為,憤憤地瞪她一眼,就讓族裡的孩子們帶著點心回去。
岩青仍然沒讓他們直接分食,捧著芭蕉葉小心地回村子。
老先生捋著胡須,走到尹明毓身側,道:“禮之教化,可防患止邪。”
尹明毓問:“若啟民智呢?”
老先生道:“不世之功。”
尹明毓微微搖頭,世道如此,便是謝欽那般身份,也根本做不到。
·
尹明毓的打算,這種閉塞的村子,求醫困難,從前若是有個病症,要麼用一些口口相傳的土方子,要麼苦熬至死。
但人想要活著,尤其是希望就在不遠處的時候,定然要求到他們這兒來。
所以她隻要耐心些便是。
不過尹明毓沒想到會這麼快,那群孩子回去沒多久,岩青便帶著一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孩子跑過來。
岩峽等人忙問他們怎麼了,一聽說是那孩子的父親舊病複發,疼得直打滾,紛紛沉默下來,看向謝家那大夫住的竹樓。
他們都知道謝家有大夫。
那孩子直接跪在地上,一下一下磕頭,說著不利索地漢話,哭求:“救……救救……我阿爹,求求了……”
謝家的人看見了,護衛們並沒有動彈,倒是銀兒,走出來道:“我去稟報少夫人。”
尹明毓在樓上已經看見了,對金兒道:“我一會兒帶著幾個護衛,跟大夫一起去村子裡瞧瞧,你照看好小郎君。”
染柳這個“少夫人”,她是不指望的,所以以防萬一,還得靠金兒穩著。
而金兒擔心有人叫錯,幾乎不下竹樓,此時聽自家娘子說要出去,有些擔憂:“娘子,許是不安全……”
尹明毓好笑,“我現下是婢女金兒,有危險也不是我。”
現在叫“銅兒”的金兒:“……”
道理是這樣的,但是,“萬一小郎君害怕……?”
你低估他了。
尹明毓直接向她證明,對謝策道:“小郎君,我與你做遊戲,要藏起來半個時辰,如何?”
謝策坐在竹凳上給羊編小辮兒,頭也不回道:“好。”
尹明毓看向金兒,看吧~
金兒:“……”
片刻後,銀兒上來,她們刻意停留了稍許,然後尹明毓帶著銀兒下去,請了大夫,又點了幾個護衛,便一同去往岩族村子裡。
岩峽他們太過擔心病人,隻叫了幾個人跟著,不讓他們跑掉出去報信兒,根本沒有阻攔。
於是尹明毓這個真刺史夫人,在做客的第二日傍晚,就大搖大擺地出了被看守的地方,進入了“敵營”。
那孩子的父親,經大夫診治,乃是熱痹,手、腳、膝蓋的關節都已經腫脹變形,尹明毓光是在外麵聽著,都能想象起痛楚。
老大夫給開了藥湯,但這家家徒四壁,隻有一個蒼老的婦人和孩子,也拿不出診金,尹明毓便記到了岩峻身上去。
而他們在這家看病,院外有不少村民圍觀,一見大夫出來,紛紛詢問能不能幫忙看病。
岩青就充當了翻譯,將他們的話轉達給尹明毓等人。
老大夫看一眼尹明毓,順勢便提出用藥材代診金和藥費,那些家裡有病患的村民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尹明毓讓他們準備一個寬敞些的地方,能走動的就直接過來看病,不能走動的老大夫再親自去,以此節省時間。
等到安排好了,一行人移步過去,尹明毓才知道他們安排的岩峻家裡,岩青就是岩峻的親弟弟,他們家還有一個寡母——曲婆子。
曲婆子是漢人,應該是跟謝夫人差不多大的年紀,可看起來比謝夫人老了十幾歲,兩鬢花白,麵上也都是皺紋,極熱情地拿山果子、倒水。
這些村民似乎並不知道村子裡的青壯都乾了什麼……
尹明毓也沒說,隻含笑與她閒聊,銀兒也妙語連珠地附和,十分和諧。
甚至他們從始至終都沒碰她的果子和水,也沒人注意。
岩峻就是在這時回來的,看到謝家的兩個婢女坐在他家,就像在自個兒家似的自在,還以為走錯了。
曲婆子見他愣神,嗔怪道:“看你,自個兒家不認識了?還不快進來!”
岩青撲過去,岩峻錯步躲開,下意識地覆在腰腹處,那裡有一個瓷瓶,心虛之下,好像要灼傷他了。
尹明毓看見他的動作,沒多想,隻笑盈盈地問:“岩郎君,去哪兒了?風塵仆仆的?”
岩峻臉色微微一變,又聽到親娘說謝家的大夫幫著他們看病,還讓他道謝,神情越發僵硬。
為何他每每有事不在,事情都會朝著預想之外的地方狂奔?
尹明毓欣賞著他變幻的神色,對曲婆子說:“不必讓岩郎君道謝,我們隨行的大夫幫著看病,不也收了村子裡的藥材當診金嗎?”
岩峻:“……”
藥材竟然也弄走了?那村子裡還剩什麼?
岩青又興衝衝地說他們今日割草,換點心。
岩峻:“……”
連小孩子都不放過……
而且他看母親弟弟的神色感激,恐怕村子裡的人也差不多,越發不安,從牙縫兒裡擠出聲音,道:“金兒姑娘,能不能單獨談談?”
尹明毓當然不可能單獨與他談,帶著銀兒和兩個護衛,跟著他走到院子裡。
岩峻看著她旁邊兩個人高馬大的護衛,也無法說什麼,隻咬牙切齒道:“金兒姑娘,請你轉告你們夫人,不要得寸進尺,我們村子經不起你們盤剝。”
尹明毓捂住嘴,故作驚訝地問:“什麼盤剝?你們請我們來做客,竟然養不起我們?”
岩峻臉頰抽動,雙拳緊握,極力忍耐。
尹明毓見他這模樣,露出害怕的神情,退到兩個護衛身後,才又問道:“你背後的人是誰?如此吝嗇?”
岩峻為了族人,當然不能說。
尹明毓一歎,“不說便不說,隻是岩兄弟你們也過太實在了。”
兩個護衛聽到少夫人的稱呼,嘴角微微抽動。
岩峻則是受她話吸引,不解地看向她。
尹明毓設身處地為他著想一般,語重心長道:“你該不會聽人家說幾句好話,講幾句光明的前程,就為人以身犯險了吧?”
岩峻:“……”
尹明毓看傻子一樣的同情眼神,“我們少夫人那樣的人物,婢女若是差事做得好,那是絲毫不吝嗇的。便是不提錢財,這些隨行的人,全都是少夫人在供養,這才是大氣的做派。”
銀兒:“……”
您要誇,我替您誇啊,自己誇多不好意思……
而岩峻越聽她說,越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傻,神情便越難看。
尹明毓義憤填膺地說,“我們很難養的,他們不知道嗎?憑什麼全由你們村子供養?”
岩峻:對啊,少族長不知道嗎?
尹明毓指著曲婆子和岩青道:“他們多久沒吃肉了?就是不吃肉,喝口肉湯總行吧?”
銀兒嘖嘖同情,“都忘了肉味兒了吧?”
岩峻回想,他們有多久沒吃肉了?
太久了……上次聞到肉味兒還是……岩峻神情忽然一滯,看向對麵的謝家婢女,眼神漸漸變凶。
尹明毓給了銀兒一肘子,繼續道:“現在這種局麵,你背後的人知道嗎?你難道真的要為了那些不一定能到手的東西,賠進整個村子?”
岩峻有些警惕地看著他,“你到底想說什麼?”
銀兒看得著急,氣道:“明明可以大家一起吃香喝辣的,你們非要看著我們吃,我們可不會同情你們!”
“……話糙理不糙。”
尹明毓教他:“我們就在這裡,這是個多大的把柄,你去找你背後的人哭訴,就說我們人太多,你們村子怕餓壞刺史妻兒,影響他的大事,但實在不堪重負……”
銀兒點頭,“對,要錢。”
岩峻茫然,原來還能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