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探一切順利,本該是一件喜事,但謝欽站在窗口,仿佛教冰雪封住一般,渾身都帶著沉重、壓抑的冰冷。
謝策在戚夫人那兒,屋內隻剩下尹明毓和他。
尹明毓亦是沉默,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族廟的方向,那裡漆黑一片,就像一張深淵巨口,底下全是腐爛和罪惡,而蝴蝶穀那些看起來平平無奇的人們,渾身都是無知無畏的殘酷。
他們甚至還沒親眼看到過,隻憑一點點想象便不寒而栗。
“隻有最重的懲罰,才能扼製罪惡之心。”
謝欽堅決的聲音,在安靜之中響起。
尹明毓聽著他的聲音,緩緩仰起頭,那裡又漫天星辰,在星辰之下,一切都會無所遁形,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
如若他們為富不仁,滿心滿眼真的隻有享樂,不在意百姓生死,大概就不會難受了。
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無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以各自的意誌和方式,做他們能做的事兒,明月星辰可為證。
當然……神佛也能。
隔日一行人便要返回州城,因為想要在天黑之前抵達,路上不想太趕,是以準備天一亮就動身。
尹明毓惦記著事兒,扔下謝欽和謝策,先一步離開客棧,直奔蝶仙廟。
此時時辰尚早,蝶仙廟外麵還冷清著,但尹明毓一踏進去,就看見劉娘子和另外兩個小娘子,正一臉虔誠地拜蝶仙。
而三個小娘子做賊心虛,一聽到動靜,馬上回身看,發現是刺史夫人,一下子從臉到脖子,全都紅了個透,囁喏著問好:“刺史夫人……”
昨個兒劉娘子還振臂一呼,儘皆響應,今兒又扭捏起來。
尹明毓心下好笑,抬抬手道:“你們繼續便是,來蝴蝶穀怎能不拜一拜蝶仙?”
另外兩個小娘子害羞一笑,便繼續祈禱。
劉娘子約莫也想起昨日的事兒,今日又來求姻緣,頗放不開,站在一旁梗著不動。
人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極易失衡。
尹明毓麵上不表,隻對劉娘子溫聲道:“替我拿根香。”
劉娘子驚訝,隨即趕緊取了一根香來,恭敬地雙手遞給她,忍不住好奇地問:“夫人,您也拜蝶仙嗎?”
“有什麼不妥嗎?”尹明毓一臉雲淡風輕,極理所當然道,“立廟本就是要受人香火,不拜何來香火?”
很有道理,但是……蝶仙廟是求姻緣的啊!!
劉娘子神情複雜,可是刺史夫人如此坦然,她心裡莫名的負擔也就跟著放下來,繼續先前未完的祈願。
而對尹明毓來說,重點不是神佛管什麼,重點是靈不靈,靈就值得一求。
她也沒跪拜,隻舉著香,閉眼祈願——
蝶仙在上,我為人質樸,隻求錢財。
我知足常樂,不求日進鬥金,隻求涓涓細流,源源不斷。
我還通變靈活,上一條若不成,保佑我多截些不義之財,可都用於百姓,好讓謝欽補錢。
若上一條還不成……
你倆好沒用。
另一邊,眾人已經來到蝶仙廟外,戚夫人直接上了馬車,謝欽和謝策父子倆站在馬車下左右張望。
“父親,母親呢?”
謝欽招來護衛,一詢問,得知尹明毓竟然在廟裡,便抬步走向蝶仙廟。
謝策也顛顛兒跟在父親身後。
父子二人一站到廟門口,就瞧見尹明毓一人站在蝶仙像前,另有三個小娘子百無聊賴地站在旁邊等候。
小娘子們注意到謝欽,神色皆是一驚,便欲出聲問好。
謝欽微一抬手,打斷她們未出口的話,走向尹明毓。
謝策也躡手躡腳起來,不發出聲音。
尹明毓還閉著眼在心裡對兩個蝶仙念叨——
雖然你們就算有靈,也該教族人的醃臢氣死了,但我這人能屈能伸,收回前麵想的那句,我沒有趁機罵你們。
不成便不成,萬事還是靠自己……
而謝欽看著她手裡那半截香,也不知在姻緣廟裡求了多久,麵色越發冷峻,抬起手在她後腦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
尹明毓的頭教他拍地向前一點,下意識睜開眼,尋向罪魁禍首。
謝欽冷聲道:“再不插進香爐,該燒手了。”
尹明毓這才發現手裡的香隻剩下半根了,連忙上前一步,親自將香插到香爐裡。
她返回來,仍不知收斂,雙手合十打算再完成最後的程序。
謝欽忍無可忍,直接攥住她的手腕,扯著她離開。
謝策捂嘴偷笑,腳步輕快地跟上。
劉娘子三人依舊呆立在原地。
從方才刺史動手拍刺史夫人開始,三人的眼睛便都睜得極大,那種自然又親昵的動作,完全不像是冷靜的刺史大人會做出來的,至少她們想象之中,絕對不會有。
直到三人目送刺史一家三口出去,又互相看向對方,眼中的驚訝始終沒有消減。
以她們對於成婚的期待和想象,該是神仙眷侶才美,可刺史、刺史夫人相處,似乎並不時刻如膠似漆、濃情蜜意,但又格外舒服。
她們無法形容……
“走了!”
外頭傳來喊聲,三人收拾起情緒,趕緊出去。
車隊啟行前,胡族長、樊族長等人紛紛前來送行,謝欽稍顯冷淡,但除了尹明毓,旁人皆未察覺到他態度上的不同。
而謝欽在尹明毓回身上馬車之前,輕聲對她說:“下次再來,定要踏平此處。”
尹明毓側頭看向謝欽,又回頭看了一眼蝴蝶穀和穀口還立著的兩族人,回道:“我相信郎君。”
傍晚,他們的車隊將將趕在城門落鎖之前,回到州城。
褚赫這幾日代謝欽處理些事務,乾脆便留宿在州衙後宅獨屬於他那間客房,是以謝家三口人一回來,他便第一時間到州衙外迎接。
小郎君們看見他後,眼神瞬間變得極為熱切。
褚赫長到這般歲數,隻受到過小娘子們如此熱切的眼神,頗覺詭異,莫名其妙地掃過眾人。
尹明毓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未留下隻言片語,先帶著謝策進去。
謝欽也沒有給褚赫解答,教一眾堅持要送到州城來的小郎君們各自歸家。
小郎君們拜彆刺史,又向褚赫執師禮,然後結伴離開。
褚赫更加奇怪,緊緊盯著謝欽,詢問道:“景明,你又做了什麼?”
謝欽直到進入後宅,方才告訴他答案。
褚赫:“……”
為何他的至交好友總是坑他?
但越是至交,越是用來坑的。
事已至此,褚赫也隻能認了,跟著謝欽坐到石桌邊。
尹明毓就在旁邊的搖椅上。
她這人懶性難改,玩兒的時候精力充沛,不玩兒的時候能躺著絕對不坐著,回到自個兒地盤習慣性先躺搖椅上晃悠晃悠,舒坦舒坦。
但謝欽和褚赫坐在她身邊,就開始極嚴肅地討論起蝴蝶穀之事。
褚赫:“他們所說的船,許是從港口來,若是真如你猜測那般,讓護衛混入其中,再進入那洞中,更容易查探些,日後也方便裡應外合。”
謝欽頷首道:“我也是這般打算,已經叫人趕去港口,若真帶人進來,便伺機潛進去。”
褚赫麵上壓抑不住的怒意,“若真從未外頭拐人進來,蝴蝶穀的人全都死不足惜!”
謝欽眼中亦是寒光凜冽。
尹明毓不想在閒暇時也聽這些嚴肅事兒的,但是他們的對話一直入耳,她聽著聽著,便產生些大膽的聯想,插言道:“會不會,三十幾年前嶺南失蹤的人也與此事有關?”
謝欽和褚赫心中亦有類似的懷疑,隻是若是真的,三十幾年前至今,該有多少人埋葬於蝴蝶穀之中?
他們為官,不敢想象百姓會受到何種苦楚……
尹明毓一揮團扇,拍開一隻飛蛾,又道:“那兩族看起來並不甚和睦,與那蝴蝶仙傳說裡內容相悖,世代有仇怨的兩族,真的會為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握手言和嗎?”
但那是百年前了……
三人都不再說話。
最終還是褚赫不如他們夫妻沉得住氣,恨道:“查!我明日便再重新翻閱一遍南越的典籍!”
尹明毓可不摻和,誠摯地鼓勵兩人一番之後,便回屋去躲閒。
謝欽也不親自做,連同那袋土一並交給褚赫之後,便回去寫密折,再送入京中。
唯獨褚赫,意識到他又自己攬活兒上身,對謝欽和尹明毓這對夫妻十分痛恨。
謝欽這一封密折送出州城時,京中剛收到他彙報五萬兩那封密折。
昭帝特許,謝欽的密折可直接上達天聽。
在不久之前,昭帝收到謝欽的密折,便派人去查探那艘船是否在京城附近的港口停靠。
而謝欽派出送密折的人,日夜兼程,竟然真的趕在那艘船之前送達,昭帝的暗探在港口守了兩日,便蹲守到了貨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