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欽生辰後,船便抵達了京城外的碼頭。
早就有護衛快馬加鞭進京通報,是以他們一下船,便有人來迎,“下官龍武軍郎將馮衛,拜見謝刺史。”
他見過謝欽之後,沒有忽略這位聞名京城的白狐女俠謝少夫人,也衝尹明毓一抱拳,隨後便直奔正題。
龍武軍乃是帝王親衛,全都是昭帝的親信。
馮郎將道:“謝刺史,馬車已經備好,陛下命您入京後直接進宮覲見。”
尹明毓和謝策等人先行搬行禮去馬車上,謝欽和馮郎將交接完船上的東西,和尹明毓交代幾句,便帶著十來個護衛,先走一步,迅速趕回京城。
他們是早晨到的碼頭,謝欽快馬加鞭,午時一刻便候在了皇宮外,等候陛下召見。
昭帝得知他回來,立時便召他覲見。
謝欽一踏入太極殿,便行大禮,隨後恭敬道:“陛下,臣幸不辱命,嶺南已在控製之中,未生動亂,也未驚擾。”
“好!好啊!”雖動兵戈,然損害極小,昭帝喜不自勝,“來人,賜座。”
謝欽並未立即坐下,而是先呈上他的奏折。
這本奏折極厚,乃是他臨回京前三日整個南越州衙匆匆整理記錄在冊之後,他從南越到揚州這一段路重新整理彙總所書。
他一從袖中取出,昭帝便斂起笑容。
每有這樣的奏折,必是大事。
老太監從謝欽手中接過,也感受到了分量,恭敬地呈給陛下之後,便聽從陛下命令,退了出去。
奏折上將南越之事寫得極為清楚,連平王勾連兩族的證據也沒有落下,昭帝沉著臉慢慢翻看,翻到最後已是陰沉至極。
“混賬!”昭帝重重地拍桌,怒火攻心,又忍不住劇烈地咳了起來。
他究竟是罵蠻、僥二族,還是罵平王,謝欽不得而知,隻迅速起身,為昭帝倒了一杯水,勸慰道:“請陛下保重龍體。”
昭帝擺擺手,壓製著怒氣,道:“朕無事,朕不會在此刻倒下。那兩族和平王勾結的賬本在何處?”
謝欽便又從袖中取出一本賬本,躬身道:“請陛下過目。”
昭帝抬手抽走,看著賬本記錄的日期,平王和南越勾連,已經有十年之久。
那時他還年富力強,兒子就已經有了謀事的打算,如今他老邁體弱,兒子們該是更等不及了吧……
昭帝布滿斑點的手越來越用力,幾乎要捏碎賬本。
可是兒子們毫不在意他的身體,昭帝卻沒法兒狠下心來對他們,“明日早朝,你隻稟報南越之事,不要提及平王。”
謝欽聞言,並無意外,聽從陛下所示。
而南越之事,非是一本奏折能夠說的清楚,昭帝便留謝欽宿在宮中,謝欽可慢慢將各項證據一一呈上並且一一說明。
京城各方勢力錯雜,許多事情都瞞不過有心人的眼,謝欽入宮沒多久,他忽然回京的消息便不脛而走。
皇城中辦公的各部官員們得知了此事之後,紛紛猜測,謝欽為何回來,難道是……嶺南出事兒了?
謝家主聽到消息之後,稍稍安心些許,可望著皇宮的方向,又是一歎。
兒子一家平安是喜,京城則是又要風雲變幻了……
尹明毓他們一行人行得慢些,黃昏時分方才進入京城。
一進城,護衛便先回謝家報信兒。
此時謝夫人和姑太太母女已經得到了謝欽派護衛送回來的信兒,早就在焦急地等著他們,終於又有護衛來報,三人皆喜形於色。
她們想早些見到尹明毓和謝策,便也不顧及什麼長幼尊卑,都來到前院等候。
於是尹明毓和謝策一踏進門,第一時間便見到了謝夫人三人。
謝策反應總是最熱烈的,歡喜地喊了一聲“祖母”,便撲到謝夫人懷裡。
謝夫人抱著孫子,摸著他的臉,萬千情緒翻湧,吐露著思念,但怎麼也說不出一句“瘦了”……
姑太太還是那性子,心直口快,含著淚哽咽道:“幾月不見,咱們策兒又黑又壯實,真好”
白知許:“……”尷尬。
謝夫人情緒被打斷,摟著孫子沉默了。
謝策不是兩歲的孩子了,他今年四歲了,也知道丟臉了,嘟嘴反駁道:“姑祖母,策兒不是又黑又壯。”
他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實在可愛,姑太太被逗笑,眼淚還在臉上,便調侃地問:“那姑祖母如何說?”
謝策認真地回答:“可以說黑,可以說壯,不可以又黑又壯。”
他這話一出,眾人靜了靜,隨即便哄堂大笑。
謝策小眉頭微微蹙起,不解地回頭看向母親。
尹明毓不與他對視,躬身向謝夫人和姑太太見禮,起身後便握著白知許的手,欣喜道:“表妹,一年多未見,你又好看了些,還有了一門好婚事,恭喜。”
白知許是謝家唯一的表姑娘,背靠謝家,她又是這樣的品貌,被謝夫人帶著出門赴宴幾次,便有許多人家上門提親。
其中不乏宗室和高門大戶,但謝家隻為她選了一門地位不低,但是相對清白簡單的人家,郎君也品性頗好。
白知許對未婚夫也滿意,害羞地笑了笑,瞧著尹明毓的臉龐,回道:“表嫂如今也是越發明朗,教知許羨慕。”
尹明毓看著她白嫩的肌膚,想起謝老夫人的話,也知道自個兒的臉誇不出“更好看”的話。
不過尹明毓不在意,她玩兒的高興最重要,於是爽朗一笑,果真是明朗至極。
她看不到自己的笑容,但謝夫人她們全都瞧得清清楚楚,她站在白知許身邊,容貌自是不如白知許精致,可完全沒教白知許壓住。
尤其她一笑,她們所有人的目光皆不由自主地投向她,心情也受到感染,跟著笑起來。
謝夫人見過尹明毓初嫁進謝家時的模樣,再對比離京前的模樣,似乎與現在沒有差彆,但又隱約覺得,是不同的。
但她瞧了瞧身上毫無陰霾的謝策,便不再多想,笑容滿麵地招呼他們進去。
謝家所有的仆人看見少夫人和小郎君,都是笑盈盈地,整個宅子好像因為尹明毓和謝策,一下子活過來了。
謝夫人不免感慨,“你們不在時,這宅子整日安安靜靜的,冷清極了;你們一回來,才熱鬨起來。”
姑太太和白知許也都深以為然地點頭。
就是很奇怪。
白知許本身性子偏安靜些,尹明毓在時,她偶爾受影響,才會做一些稍稍出格的事情,尹明毓走後,她倒是在謝家待得安然,也跟謝夫人親近,可就是不熱鬨。
姑太太不算穩重,可回京後,除了偶爾教謝夫人無語,也沒給謝家的生活帶來多大的變化。
尹明毓才是那把鑰匙。
而尹明毓見她們這般,睨了謝策一眼,意有所指地笑道:“母親不嫌我們吵才是。”
謝夫人哪會閒他們吵,謝策在她身邊說話,她滿心喜歡。
稍晚些,謝家主回來,見著尹明毓和謝策,麵色亦是緩和不已。
謝策對著祖父這樣嚴肅的麵孔,半點怯沒有不說,比比劃劃地說起他們在南越的事情。
短短一年,他說話便極為順暢了,偶爾說到哪兒,便會分神說到彆處,可當謝家主他們以為他的話題要徹底跑遠之時,他又能拉回去繼續說。
口齒清晰,且十分有條理。
話是有些多,不過謝家主等人都以為謝策是許久未見太過激動,關注點都在他的長進和話中透露出的事情上。
謝策口中,全都是好玩的事兒,無憂無慮的。
但謝策說他們去做客,隻是不能隨便走動,謝家主和謝夫人想到的是他們被人挾持數日,嚴加看管;
謝策說他每日要去戚節度使府上武藝課,謝家主和謝夫人想到的是他們極力拉攏戚節度使夫婦,不顧冷臉;
謝策說戚節度使的鎧甲和刀威風,謝家主和謝夫人想到的是危機四伏、驚心動魄……
而尹明毓是參與其中的。
姑太太和白知許不知道內情,謝家主和謝夫人則是聽著聽著就會時不時望向尹明毓。
尹明毓便會回兩人一個乖巧的微笑。
謝家主和謝夫人:“……”
虧她還笑得出來,他們如今若再教她蒙住,便白長這些歲數了。
於是夫妻二人便會神色平靜地移開視線。
尹明毓端著茶,心下歎氣,她這乖巧的模樣,對身邊這些人是越來越不管用了。
謝欽在宮中,他們在謝家一起吃了頓晚膳,謝夫人便教眾人回去休息,隻對尹明毓道:“二娘,你稍留一留。”
尹明毓便沒有走。
謝家主和謝夫人對嶺南的事兒極為在意,但謝夫人留下尹明毓,不是問她嶺南的事兒,“你們路上奔波辛苦,我也不多耽誤你的休息,就是有些心裡話想與你說說。”
“您說。”
謝夫人拉過她的手,輕拍了拍,“先前大郎的密折送進宮,我和你父親擔心極了,如今見你們平安回來,才放下心。”
尹明毓安撫道:“謝家的護衛可靠,又有郎君在,其實並不如何驚險。”
謝夫人握緊她的手,道:“幸虧有你,大郎在嶺南才會那般順暢,我和你父親心裡都念著呢。”
尹明毓當然不會謙虛,這對她是有利的,也是她想要的。
然而不是她的功勞,她也不會去占。
是以,尹明毓道:“我和郎君有商有量,有些事情,郎君出麵不方便,我這性子倒是正合適,不過與戚節度使和戚夫人交好之始,是受了大娘子的福蔭。”
“大娘子和戚大娘子交好,戚大娘子特地書信一封給戚節度使和戚夫人,為我引見。”
謝夫人和謝家主對視一眼,皆沉默下來。
他們又沒有故意苛待大娘子,尹明毓說出來不是想讓兩人愧疚或是如何,隻是讓他們知道。
於是她又主動轉移話題道:“兒媳回來,也得見些親友,父親母親可有吩咐?”
謝夫人回神,對她說:“我已經派人去知會親家,你明日便可帶著策兒去拜見。”
尹明毓笑道:“還是母親想得周到,兒媳都沒顧上派人去通知。”
謝夫人微微一笑,“你們長途跋涉,哪能事事周全,你已經做的極好了,快回去休息吧,東院我一直教人打掃,也提前燒了地龍烘屋子,不陰涼。”
尹明毓道謝,向兩人告退,轉身出了堂屋。
謝夫人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方才歎了一口氣,“都是好姑娘,咱們謝家……何德何能……”
謝家主良久才道:“謝家難有再進,保家族延續為重,如今大郎夫妻相互扶持,我已放心,待到朝中平靜些許,我便向陛下請辭,一來為大郎讓路,二來,你我也能遠離這些紛擾,一覽我大鄴的大好河山。”
謝夫人一聽,情緒稍稍提起來些許,笑道:“如今看來,母親是不想回來了,如若真能請辭也好,咱們便能去尋母親。”
謝家主:“……希望能早些塵埃落定。”
第二日,謝家主前往皇宮上早朝。
在他之前,許多官員已經在等候,一見右相到了,紛紛前來拜見。
謝欽回京一事,經過一晚上發酵,越發透著詭異,即便眾官員猜測早朝上或許就能掀開麵紗,依舊控製不住想要打探“謝欽為何回來”的心。
平王和忠國公出現,瞧見謝右相和圍在他身邊的官員們,麵色皆有幾分難看。
往常平王都要姍姍來遲,今日竟是比成王和定王都來的早,謝家主卻也不動聲色地與他見禮,順勢從官員們中間退開。
他為了避開結黨營私的嫌疑,向來不會與眾多官員明目張膽地聚在一起,上一次如此,還是因為“白狐女俠”……
過了一會兒,定王和成王先後到來,見到平王竟然在,也都有些驚訝。
成王下意識地嘲諷幾句,實際沒多想。
定王卻是垂著頭思忖平王異常的原因。
距離早朝的時辰就剩下一盞茶左右的功夫,謝欽出現,在視線中心如常地與三王以及一眾官員見禮。
官員們沒有時間與他攀談,老總管太監便走出來宣上朝。
三王以及一眾官員列隊進入大殿之中。
昭帝扶著太監的手,走到高台端坐於龍椅上,沒去看神色各異的官員,也沒看心虛的兒子。
太監總管立在側方,喊道:“有事啟奏。”
大殿中的官員們停滯片刻,謝欽便踏出一步,朗聲道:“臣,南越刺史謝欽,有本啟奏。”
官員們紛紛為之側目。
謝欽手中並未拿著奏章,然他記憶力極佳,截去那份奏折上關於平王的部分,句句流暢,沒有絲毫滯澀,若非內容驚世駭俗,估計還有人讚他一聲文采斐然。
可惜滿朝文武皆因為他所奏之事震驚啞然,無人注意他奏折遣詞造句如何精準。
開采私礦以牟利;
三十年間從各地拐上萬人不見天日地挖礦;
動輒打罵礦工,謀害性命無數;
私鑄兵器、銀錢;
作威作福,藐視律法,欺壓;
強搶民女,逼良為娼;
……
謝欽一本奏折,誦了許久,殿中除了他的聲音,儘皆安靜。
開采私礦等已是重罪,可竟然害人性命堆成亂葬坑,在場眾人隻聽謝欽簡單寥寥幾句形容,便可想到那慘絕人寰的景象,何等的喪儘天良!
官員們如此,平王和忠國公卻是冷汗直流,根本不敢抬眼去看上首龍椅上昭帝的神情。
謝欽既然已經端掉那兩族,他們根本不敢存僥幸之心,謝欽沒有發現他們和南越的勾連。
那兩族在嶺南盤亙日久,即便前幾十年,還未曾這般滅絕人性,大鄴建國也才三十一年,很多事情與他們無關,可這十年來,他們聯絡不斷,平王和忠國公也確實給了兩族諸多方便。
若是曝出,他們很難脫了乾係,沒準兒這些事情全都會落在他們頭上……
平王虛汗直流,嘴唇煞白,謝欽誦了多久,對他便是多久的折磨,他怕極了下一句就是他,及至後來,身體都有些微微晃動起來。
他身後,定王盯著他,越發覺得奇怪,可再一看還在稟報的謝欽,忽然靈光一閃,眼裡便狂喜起來,習慣性地垂下頭,才遮掩住。
龍椅上,昭帝將三個兒子的神情儘收眼底。
成王驚訝過後便與他無關一般,平王怕得隨時要跪倒,定王隻想到爭權奪利,全都毫無仁心。
他們以為掩飾得很好罷了。
而如此三王,皆不堪為帝。
昭帝對三個兒子失望,卻又要從他們之中選出繼承人,心情波動之下,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陛下!”
謝欽正好稟完,也與其他大臣一同望向昭帝。
“咳、咳……”昭帝用帕子捂在嘴前,咳聲止了之後,不著痕跡地在嘴上擦了一下,才抬起頭道,“朕身體不適,右相和謝卿……”
隨即又點了幾位臣子,至他寢殿的書房議事,便扶著太監的手起身。
他走之前,冷漠地瞥了一眼平王,平王本來因為謝欽沒有說起他而鬆了口氣,這短短一瞬的對視之下,瞬間心頭一震,呼吸都停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