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父子並幾位官員前往昭帝寢殿偏殿書房候著,並無交談。
昭帝喝了藥,緩和下來,才過來,商議的便是嶺南那兩族如何處置。
他們犯下的罪行自然死不足惜,可兩族族人眾多,不可能儘數砍了,以至血流成河,若是這樣做,即便嶺南皆知他們罪行,恐怕也會人人自危,不利於嶺南各族歸心大鄴。
謝欽又詳細說了嶺南的現狀,眾官員紛紛進言,最後由昭帝定下,砍兩族族長和兩族之中有聲望的一批人的人頭,其餘流放北境,至於一些被強逼嫁入兩族的婦人和尚未犯錯、不知情的孩童,允他們留在嶺南,隻是三代之內不得科考。
另外關於兩族的田鋪產業,昭帝采納了謝欽的諫言,由他回南越後主持拍賣,屆時一並充入國庫。
昭帝這是明言,謝欽仍然要回南越去,原先嶺南偏遠,是流放之地,現下卻是個香餑餑,可惜旁人無法撿這個政績了。
幾個官員看向右相的目光,不免帶上幾分羨慕,子孫出息,何愁不興家。
謝家父子則是寵辱不驚。
昭帝拖著病體久坐許久,麵上疲色越發明顯,便教他們退下。
眾官員告退,退出偏殿,在殿外瞧見十來個皇孫,涇渭分明地站著。
這種時候,陛下的任何一點行為,都可能暗含深意。
這幾個重臣全都浸淫官場多年,最年輕的便是謝欽,但謝家父子二人如出一轍的不露聲色,所以眾人即便各有心思,也全都沒對皇孫們露出一絲一毫異樣之色。
一行人若無其事地出宮,謝家主等官員回皇城繼續辦公,謝欽返回謝家。
尹明毓起得晚,這時剛帶著謝策到尹家。
尹家三個男人,除了尹二郎在府裡,其他兩人全都有公務在身,未能留在府裡等他們。
不過四娘子尹明若回娘家了。
三娘子尹明芮因為懷孕有些遭罪,沒能來。
嫡母韓氏對尹明毓的態度仍舊平平,心思全都在外孫謝策身上。
倒是尹家兩個嫂子陸氏和何氏,對尹明毓熱情不已,甚至表現的比四娘子都明顯。
從前沒有什麼齟齬,人家笑臉相迎,尹明毓更不會冷臉,笑嗬嗬地與她們熟稔地閒聊,尤其二嫂何氏有了身子,現成的話題。
“也不知我能不能等到二嫂生產,不過就算等不到,也不會差了孩子的禮。”
何氏剛七個月的身孕,表妹白知許的婚禮就在五月初三,謝欽事了,估計很難留到何氏足月生產。
何氏有孕了也是紅光滿麵,笑著說:“二妹妹太客氣了,他小小一個,哪值當二妹妹如此惦記。”
嫡母韓氏聽到她們的話,指著尹明毓對二兒媳何氏道:“她這摳性兒,你若與她客氣,可是便宜了她。”
她說完又轉向尹明毓,“我可是聽著了,若是禮輕了,我這個祖母可是要替他要的。”
四娘子一聽,低頭笑起來。
尹明毓作出一副忍痛割愛的模樣,“有母親這話,便是虧極,也不敢給輕了。”
謝策道:“母親才不摳……吧?”
他想要護著她,偏偏語氣越說越遲疑。
尹明毓:“……”
孝順孩子,下次彆說了。
其他人全都笑起來。
嫡母韓氏摟著謝策笑。
四娘子笑得含蓄。
何氏捂著肚子,不敢笑太厲害。
長嫂陸氏則是邊笑邊道:“二妹妹若是不想虧了,早些懷上,可不就賺回來了嗎?”
她話音一落,眾人臉上的笑意皆有些僵,唯有尹明毓神情未有變化。
長嫂陸氏一下子反應過來,忙找補道:“瞧我這嘴,二妹妹莫見怪,你們夫妻分彆多時,晚些懷上也是正常,千萬彆往心裡去。”
尹明毓淺笑,“長嫂多慮了,我心寬,哪會介意這點小事。”
嫡母韓氏低頭瞧一眼外孫,見他雙眼隻有好奇,對尹明毓懷孕與否沒有任何不滿不愉,摸摸他的頭,教長媳去準備午膳,教何氏回去休息。
兩人乖順地起身告退。
她們離開之後,四娘子笑道:“昨日母親派人告訴我二姐姐回來了,廉兒還問起外甥,若是二姐姐有空,不妨帶外甥來我家中做客。”
謝策驚喜,“葉哥哥在京城嗎?”
四娘子點頭,“我和夫君成婚時,伯父帶著廉兒和我公婆一道進京的,往常都在京郊的書院住,趕巧昨日回京城了。”
尹明毓聽她一說,才知道葉大儒帶著葉小郎君出來遊學,要在京城書院教書一年。
而謝策和葉小郎君的書信往來並不順暢,數月才隻通了兩封信,先前他在南越州城整日極充實,就沒想起來葉小郎君,此時一聽葉小郎君在京城,便跳下榻,跑到尹明毓身邊。
“母親,策兒想去找葉哥哥。”
尹明毓看向四妹妹。
四娘子道:“大伯父還要教書,今日帶著廉兒回書院了,半月之後才能再回京。”
謝策一聽,眼巴巴地看向尹明毓,“母親”
尹明毓不為所動,“我明日要去看你三姨母。”
謝策眼睛睜得更大,水汪汪的,“後日?”
“後日在府裡宴請客人。”尹明毓承戚大娘子的情,便打算一道請文娘子、薑四娘子到府裡來。
謝策又奶聲奶氣地問:“那三日後呢?三日後能去見葉哥哥嗎?”
韓氏和四娘子在一旁聽著,沒有插言摻和,但她們都是一臉心軟,若是謝策如此對她們撒嬌,恐怕早就繳械投降了。
尹明毓想了想,她後日確實暫時沒有安排,但目前京裡的局勢,方不方便他們出京玩兒,還得問過謝欽才能知道。
她也就直接跟謝策說:“要問過你父親。”
謝策聽後,沒有糾纏,認認真真地叮囑:“母親,要問哦,策兒會提醒母親的。”
“我不問,你自個兒問。”
“母親不想出去玩兒嗎?”
“你更想,你問。”尹明毓如今也不在意是否在嫡母麵前,就按照她平時的模樣說和做。
謝策鼓了鼓臉,小大人似的歎口氣,“好吧……”
尹明毓便露出勝利的笑,一抬眼看見嫡母嫌棄地看她,瞬間變成個乖巧的笑臉。
韓氏更嫌棄了,轉向謝策時,複又溫柔起來。
這不正是她所期待的嗎?外孫如今聰明伶俐,性子也外向開朗,半分沒隨了謝家那討人厭的性子。
她正想到謝欽,外頭便來報,說是謝欽過來拜見。
韓氏臉上的神色便淡了幾分,客氣道:“請姑爺進來吧。”
尹明毓和四娘子對視一眼,皆了然。
謝欽進來後,拜見韓氏後,衝四娘子微微一頷首,便坐在尹明毓旁邊。
韓氏禮數是極周全的,關心了謝欽幾句,便不再刻意招呼他。
但她餘光注意到,兩人之間氣氛默契自然,尹明毓的茶杯空後,謝欽會隨手給她續上,反倒是尹明毓,卻沒那麼細心。
她心裡有數,故意膈應謝欽似的,提起了韓旌,“你韓舅母著急他的婚事,時不時就過來想讓我勸勸你三表哥,不過三郎是個好的,他說先前的事情,對不起你們,不能再對不起旁人,想要想清楚了,再議婚。”
如何想清楚?
是心裡還有尹明毓,想要騰空了心再議婚;還是想清楚他究竟想要什麼再議婚;或者是彆的什麼……
韓氏沒說清楚,全看各人如何想。
但謝欽完全不受影響,實事求是、心平氣和地說:“三郎為人確實不錯,否則我先前也不會儘心指點他。”
韓旌再如何,他和尹明毓才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他們彼此磨合過,他自信比韓旌更適合尹明毓。
而韓氏見他這大度的模樣,一噎,反倒有些膈應。
尹明毓端起茶杯,借著喝茶的動作,唇角上揚。
人皆是要向前看的,嫡母如今有生氣的模樣,便是從失去女兒的悲痛中走出來了吧。
他們留在尹家用了一頓午膳,便告辭離開。
尹明毓見謝欽也乘了一輛馬車來,便將謝策扔給他,她則是要跟四妹妹同乘,順便送她回家去。
謝欽沒有二話,直接帶著謝策上了另一輛馬車。
四娘子全都看在眼裡,到了馬車上,便笑得極溫柔道:“我知道二姐姐會努力過得極好,心裡便會踏實,日子縱是有些磕磕絆絆,也會雲淡風輕地一笑而過。”
尹明毓問她:“所以,四妹妹嫁人後過得好嗎?”
四娘子笑道:“我會過好我的日子。”
尹明毓聞言,眼睛裡盈滿笑意。
不是他對我極好,是我會過好。
“我相信四妹妹。”
另一輛馬車裡,謝家父子倆氣氛完全不同。
謝欽麵前擺著他來時未完的棋局,他上到馬車上,便自顧自地左右手持黑白子對弈,並不管謝策。
謝策如今不怕父親了,端正地坐著,語氣認真地開口說:“父親,三日後,能讓母親帶我去京城書院見葉哥哥嗎?”
謝欽視線仍在棋盤上,直接否定:“不行。”
謝策噘嘴,但他眼睛轉了轉,又道:“母親也想出去玩兒。”
謝欽這才側頭看向他,懷疑,“你母親去書院?”尹明毓可不是個好學的。
謝策:“……”
他小小的腦袋飛速運轉,終於想到一個,一本正經地說:“是啊,母親在揚州的時候,也帶我們去書院了。”
謝欽倒是沒聽說這事兒,便放下棋子,道:“說來聽聽。”
謝策便說起他們去揚州書院的事情。
尹明毓那時接受了成為“祖母”的事情,便作威作福起來,甭管是誰,甭管多大,支使起來毫不客氣。
他們去揚州書院,明麵上是遊學,可好幾個比謝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與其說是遊學,不如說是野遊。
尹明毓端著祖母的架子,叫一群孫子孫女給她端茶倒水扇風,後來還是謝老夫人看不過眼,加之尹家又來人,她才定下時間,離開了揚州。
“他們可舍不得母親了,我們都喜歡母親帶我們去書院。”
謝欽:“……”
像是尹明毓會乾出來的事情。
謝策眨巴眼睛,問道:“父親,能讓母親帶我去書院嗎?”
謝欽淡淡地問:“隻你一個,誰給你母親端茶倒水扇風?”
謝策毫不猶豫地說:“有葉哥哥啊”
謝欽:“……”
這葉小郎君認識他兒子,實在可憐。
謝策試探地伸出小手,捏住父親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搖,“父親,可以嗎?”
謝欽抽走袖子,道:“你母親若要去,我不攔著。”
謝策一聽,一把抱住父親的手臂,興衝衝道:“母親樂意去的!父親真好!”
等到三人送了四娘子回家,又回到謝家。
謝欽得知父親在前院書房,便去與他談正事。
謝策跟在尹明毓身後,笑眯眯地說:“母親,父親答應了,父親說不攔著你。”
他不會撒謊,既然謝欽不反對,尹明毓便道:“那便去吧。”
謝策雀躍,臉上的笑容極燦爛。
謝夫人見了,便問道:“何事這般高興?”
謝策便吧嗒吧嗒地說,說完要去書院找葉哥哥,又說起他和葉哥哥寫信,說起寫信,便又說到他們在齊州的時候。
謝夫人笑吟吟地聽著,適時給他遞一杯水,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些許。
她的孫子,話好像有些多……
尹明毓早在謝策打開話匣子便走了,回到東院便直奔軟塌,卻看見一個不屬於她的木箱,“這是從哪兒來的?”
金兒銀兒隨她外出,也不知道,便去問了青玉。
“娘子,是郎君的。”
尹明毓沒動謝欽的私人物件兒,讓她先搬去彆處,然後便舒服地躺在榻上。
傍晚,謝欽回來,看見木箱,一頓,問:“二娘,你可打開箱子看了?”
尹明毓在剝鬆子仁,剝了一把,分給他一點,“沒有,未經你允許,不好亂動。”
謝欽道:“我對你不設防,你不必顧忌。”
尹明毓一聽,夫妻相處,該是相互的,是以她有些糾結道:“我心裡坦蕩,倒也不防你,但是我的錢我藏起來開心,不想給你看。”
謝欽失笑,敲了敲尹明毓的額頭,“財迷。”
他沒有任何不愉,反倒愉悅於尹明毓的坦誠相待。
而他進內室換衣服之後,尹明毓吃著鬆仁,有些好奇謝欽箱子裡裝了什麼,便走過去打開蓋子。
都是些零碎的東西,但尹明毓極為眼熟。
她送給謝欽的避火圖;
謝策畫給謝欽的畫;
她畫得一團黑線的紙;
一幅落款“桃花春”的畫;
兩張白狐麵具;
她寫給謝欽的紙條;
她寫給謝欽的信;
她編的兩條手繩;
幾根醜兮兮的金釵……
幾乎都跟尹明毓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