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尹明毓醒過來的時候,謝欽早就已經隨聖駕出京。
昭帝究竟是如何打算的,無人知曉,然聖駕行了半日路過縣城之時,他忽然提出暫停,要去縣上微服私訪。
隨行眾人自然要勸阻,謝欽縱是有幾分猜測,也與眾人一般進言勸阻,請陛下以安危為重。
而昭帝一意孤行,執意要去。
眾人無法,隻能換上常服隨行,皇孫中年長些較為謹慎,也有可能是故意表現,眼裡含著明顯的擔憂,而年紀小些的,則是興奮居多。
一行人換了極為普通的衣服,也並不如何低調地進入到縣城之中。
不知是不是巧合,縣城一個大戶人家娶妻,重金請了許多表演之人走在婚車最前方,吹吹打打地沿街而來。
本來路上人就極多,迎親隊伍越是走近,人越是擁擠,昭帝身邊裝作普通護衛的龍武軍也被擠得四散開來。
謝欽有之前上元燈會的教訓,即便有所猜測,也不隨人群而動,始終待在昭帝身邊。
昭帝平靜地看他一眼,便收回視線。
謝欽心有所動。
下一瞬,一大群乞丐忽然跑出來,堵在婚車前,敲打碗要喜錢。
他們身上臟兮兮的,但凡靠近,旁人便會露出嫌棄之色。
迎親隊伍中有人嫌他們晦氣,大聲喝斥:“臭乞丐!滾!”
乞丐們被人驅趕也不怕,滑不溜丟地鑽來鑽去,甚至仿佛故意一般撞到人身上去,然後迅速離開。
百姓們慌忙躲閃,騷動起來。
昭帝在一眾護衛的保護之下,撥開人群,退出人群。
謝欽看了一眼仍然在人群之中的皇孫們,想起昭帝的眼神,便也緊緊護在昭帝身側,無暇顧及皇孫們。
一眾護衛護著昭帝,迅速進了一家酒樓,酒樓一樓也有不少躲進來的百姓,他們上到二樓之中,才算是徹底脫離騷亂。
謝欽跟在昭帝身後,走向窗前。
底下還亂著,不過沒有方才那般擁擠了。
他們居高臨下,能夠清晰地看到下麵的情景,迅速捕捉到皇孫們的身影。
好幾個年紀較小的皇孫,直接嚇得哭出來,被護衛抱起來往邊緣走。
人潮中間有兩個年長的皇孫,在擁擠之中被百姓碰到,毫不猶豫地伸手大力推開,完全不管百姓跌倒可能會被踩踏或是受傷。
不遠處,還有個皇孫,直接揭露身份,斥道:“我是皇孫,是成王三子,誰敢放肆!退開!”
不止他一個皇孫在用身份喝退周遭的百姓,百姓們聽到他們的話,生怕冒犯,很快便讓出一片空間來,但又悄悄打量著皇孫們全身,神色各異。
其中也有五個皇孫頗為冷靜,不哭不鬨不傷害百姓不直接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分彆是定王二子、三子,成王二子和平王長子、二子。
成王二子和定王二子已經成年,平王長子今年十五歲,平王二子今年十四歲,定王三子最小,才十一歲。
昭帝的目光著重落在了較年長的皇孫身上,衝下頭微微一擺手,便有人悄悄靠近皇孫,趁人不注意迷暈後,迅速帶離。
謝欽微訝,“陛下,這……”
而五個皇孫之中,成王二子和平王二子皆發現有“歹徒”行凶,迷暈皇孫帶走,但是他們不知為何,沒有聲張。
昭帝看著兩人,麵無表情,“可是覺得朕急躁?”
謝欽也瞧見了那兩位皇孫的視而不見,微微搖頭,陛下聖體欠安,自然想要儘快擇出合適的人選,他隻是沒想到會用這種方法。
而且,還有平王之子……
難道陛下還未徹底放棄平王一脈嗎?
這時,昭帝掩唇劇烈地咳了幾聲。
謝欽回神,立時走上前,擔憂地問:“陛下?”
昭帝壓住咳,擺擺手,離開窗前,坐在桌旁。
謝欽為昭帝倒了一杯水,奉給昭帝,隨後便立在一側。
不多時,護衛們陸陸續續護著皇孫們回來,唯獨少了那三位皇孫。
年紀小的皇孫們麵上還殘存著淚痕,隻是不敢在昭帝麵前哭,卻也心有餘悸,做不出彆的舉動。
年長的幾位一到昭帝麵前,再不複方才在底下的模樣,皆關心地問候昭帝安危,爭著搶著表現,生怕教旁人領先。
就連同父的親兄弟不見了,都沒注意到。
“朕無事,爾等可有受傷?”
昭帝的病容無需裝,隻稍稍較方才與謝欽說話時氣弱幾分。
皇孫們皆未曾懷疑,紛紛回答“沒有事”。
昭帝掃過眾人,皺了皺眉,問道:“還未找到他們三人嗎?”
偽裝成護衛長的龍武軍馮郎將恭敬回稟:“回陛下,臣已經派人大力搜尋。”
其他皇孫們左右看,這才發現少了三個人,成王二子和平王二子也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似的,扭頭去看。
而定王和平王兩家的其餘皇孫隻稍微一滯,霎時便露出著急之色來。
定王長子甚至焦急擔憂地說:“陛下,孫兒擔憂兩位弟弟,想親自去尋。”
其他年紀較長的皇孫不甘落後,也都表態,要親自去尋人,成王二子和平王二子掩飾自身,跟其他人一般。
昭帝威嚴道:“爾等皆是皇孫,怎能以身涉嫌,龍武軍自會去搜尋。”
馮郎將出聲勸道:“陛下,方才騷亂,恐怕已經暴露了您和諸位皇孫們的身份,不若先回聖駕儀仗處等候,臣定然儘心儘力找尋三位皇孫。”
主動曝出身份的皇孫們神色微變,昭帝並未責怪他們,直接起身,帶著這些皇孫們先回聖駕儀仗保證安全。
謝欽受命留在此地等候消息,恭送昭帝離開之時,望著昭帝身後一眾皇孫,知道他們已經徹底被昭帝排除在外。
另一邊,三位皇孫被帶到了同一個荒廢宅子的不同院子,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都被搜走,然後捆了手腳,單獨扔在了一間破屋子裡關押。
而每一間屋子都有一個極難察覺的洞,能夠將三個皇孫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洞後的人麵前都有筆墨,將如實記錄。
動手的人不能損害皇孫們的身體,是以迷藥劑量極輕,很快三人便陸陸續續地醒過來,麵對陌生的環境,皆有些無措。
三個皇孫都沒有妄動,聽了會兒動靜,方才小心翼翼地動作。
定王二子爬起來走到門邊悄悄觀察,平王長子和定王三子則是先檢查了身上,才各自起身去觀察外麵的情況。
他們院子裡的情況全都是相同的,有三兩個男人坐在院子裡吃酒嬉笑,手裡擺弄著從他們身上弄來的值錢東西。
院子裡其他屋子的門窗全都封死緊閉,從三個皇子的角度看不出內裡。
此時天還大亮著,三人都沒有亂動,隻一邊觀察著外麵,一邊小心地磨斷手腕上的麻繩。
院子裡的男人們漸漸酒醉,吐露出一些醉話——
“沒想到今日碰見了肥羊,以後出手,肯定賺一大筆。”
“哈哈哈哈……之前迷暈那些小崽子,賣出去也沒這些東西值錢。”
“不知道老六他們得了什麼東西,還跟咱們藏著掖著。”
“好像是跟咱們弄過來的小子一起的,肯定不會比咱們拿到的東西差。”
“他們那衣服料子,看著可不一般,會不會惹麻煩?”
“咱們這宅子隱秘,除非挨家挨戶地搜,否則找不過來。”
“咱們在衙門有報信的人,可不怕搜,嘿嘿……”
“就是,鬨大了趕緊跑,換個身份,還不是照樣快活!”
“來來來,喝酒喝酒,明天城門一開就得把人運出去。”
……
三個皇孫聽到了意思大致相同的醉話,皆有所思。
隨即,年紀最小的定王三子率先磨破麻繩,手腕上甚至被磨出了血跡,也都忍著沒吭聲。
平王長子和定王二子是差不多的時間,都晚他一刻鐘左右。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那些人開始顯露出醉意。
定王二子率先耐不住性子,在周圍觀察了一圈兒,都沒有能用的東西,隻能握緊拳頭,就悄悄弄出了點聲響,引人過來。
他院子裡守著的倆人聽到動靜,對視一眼,其中一個腳步淩亂地走過來。
定王二子躲在門邊,他一進來,便一拳頭垂在來人後頸上。
那人當即便暈倒在地,一動不動。
定王二子繼續躲在門後,等另外一個人察覺到異常過來查看,故技重施,打暈了對方。
他小心地踏出這屋子,在院門口查看一二,便隱藏行跡,什麼都不管地溜出去,“順暢”地躲過歹徒,離開了宅子。
而他一走,那兩個暈倒的男人便揉著脖子爬起來,養尊處優的皇孫們那點力道和精準度,根本不至於打暈他們。
他們也沒出去,就坐在原地,如果有情況隨時倒下。
但另外兩個皇孫極耐得住性子,始終沒有動靜。
待到夜深,整個宅子全都靜下來,看守的男人們裝作放鬆警惕,有的進屋睡覺,有的昏昏欲睡的值守。
剩下兩個皇孫才小心翼翼地從各自被關押的屋子裡出來。
平王長子出來之前,弄出一點細小的聲音,見沒有人發現,方才去其他封著的屋子查看。
他透過縫隙的一點光,就看到屋裡似乎有人,還是小孩子,憤怒不已,便想要撬開門救人。
另一頭,十一歲的定王三子借著身形小巧,貼著牆角走出來,先摸到了他親二哥之前被關押的地方,找人的時候看見了被困住的小孩子和“昏死”的兩個男人。
定王三子沒有立即救人,退出去又摸到平王長子那個院子,正好聽見了細微聲響,一探頭就看見了他的動作。
定王三子在地上摸索片刻,找到一個石子,倏地扔向對方。
平王長子一驚,迅速作出防備的姿態,扭頭看去。
定王三子露頭,衝他擺手,怕他看不清,還露出的多一些,又迅速縮回去。
平王長子認出是他,這才放鬆下來,繞著中間醉倒的三個男人,走出來和堂弟彙合。
定王三子拽著他,悄聲道:“咱們先逃走,稟報陛下來救人。”
平王長子卻道:“我聽他們說,很早就要走,若是發現咱們不見了,萬一傷害那些孩子怎麼辦?”
“我剛才看見那個院子裡有暈倒的人,不知是誰先逃走了。”定王三子指向院子的方向,勸說,“可能很快就來人了。”
定王三子怕他堅持不走,露出手上的傷,極為害怕道:“碩堂兄,我害怕。”
一邊是可能被拐的孩子,一邊是堂弟,平王長子為難了一瞬,終於作出決定,先帶著堂弟出去。
兩個皇孫一翻牆離開宅子,辨彆方向之後,完全沒有溝通便一同奔向縣衙。
他們都聽見了那些人說的“報信”的話,但兩人都認為他們不見了,陛下一定會尋找,肯定在縣衙等著。
而他們一走,宅子裡的人便放出信號,那些在外麵假作搜尋的人立即便找過來,正好碰見了兩位皇孫。
兩位皇孫見到眼熟的龍武軍校尉,皆是一喜,平王長子立即指路,讓他們去抓捕那些人。
定王三子則是不再出聲,隻任由龍武軍帶他去縣衙包紮傷口。
謝欽垂眸坐在縣衙裡,安靜地等待,縣令坐立不安地坐在他下首的椅子上,大氣不敢出。
龍武軍一帶兩位皇孫回來,縣令立時便彈起來,緊張地望出去。
謝欽起身,大步迎出去,在平王長子秦碩和定王三子秦碭身上掃過,立時發現了秦碭手腕上的傷口,叫人來包紮。
隨後,謝欽稍顯嚴肅地追問道:“隻二位皇孫嗎?”
兩個小皇孫聽他一說,才知道先逃出去的是誰,但他們誰都沒見到。
平王長子隻當那位堂兄隻顧著逃出去,不知道他們也被抓;同父異母的親弟弟秦碭卻是垂著頭,微微收緊手,他不相信。
謝欽的視線一直留意著兩人的神色,若有所思。
那頭,其他龍武軍們包圍了那個舊宅子,假模假樣地抓捕了人,又救下了那些孩子,順著宅子周圍尋找,終於找到了“迷路”的定王二子。
定王二子見到他們也是一喜,得知另外兩位遇險又脫險的皇孫是誰之後,臉上隻有喜色和慶幸,然後便是頻頻後悔道:“我實在不知,竟然還有堂弟和三弟在那兒……”
龍武軍們隻沉默聽著,唯有校尉簡單地安撫他幾句。
他們“找到”了三位皇孫,一行人在縣衙彙合後,連夜出縣城,去向昭帝報平安。
昭帝疲累地靠在禦輦上,支著頭閉目養神。
其他的皇孫們也都沒法兒睡著,在各自的馬車裡等候,私底下如何想且不說,一見三人回來,皆圍上前去關心,一派兄友弟恭之象。
昭帝召三人到禦輦前,看了看三人,說了兩句話,便讓他們回馬車,叫郎將馮衛來說話。
馮郎將呈給昭帝幾張紙,便退下去。
按理來說,昭帝已經考驗完皇孫們,可以原路返回宮中了,但他叫禦駕啟行,繼續前往龍榆山行宮。
謝欽對三位皇孫考驗的情形不得而知,然他從昭帝的略顯激進的行事之中預感到,這事兒應該很快會有定論,不必急於一時。
天明之時,禦駕終於抵達行宮,昭帝直接叫了禦醫進寢殿,謝欽安靜地候在殿外。
兩刻鐘後,太監總管出來通知:“謝大人,陛下已無礙,請您先回去休息。”
謝欽向殿門一禮,緩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