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十七年她的世界簡單得像張白紙。
沒想過自己會落進這複雜的漩渦裡,麵對這麼可怖的現實。
想要她孩子命的,是那個美豔不可方物的四姨娘嗎?
好像過了一輩子那麼漫長,外頭的人終於有了發現。
郎中哆哆嗦嗦被推進來,躬身給趙晉行禮,“趙、趙爺。”內宅秘辛,見不得光的事情太多,郎中不是沒見過這些事,但眼前這位實在不是一般人,浙州趙家多大的勢,他擔心會被滅口。
趙晉不言語,甚至眼皮都不抬。他垂眼坐在那,像座凝固不動的雕像。
身後侍衛喝了一聲,那郎中打著哆嗦自行說了起來,“小人看過了裡頭的東西,其中幾件,盛裝的盒子裡有湯水乾涸後留下的印子。小人嗅了下,又用藥水試驗,發現、發現是種叫無子草的藥……那盛著老參、布料及一應東西的盒子都泡了這藥,應是撂了一晚上風乾了,兼之這些日子一直雨雪不斷,所以大夥兒那時沒發覺那水印子異常。”
不等趙晉說話,金鳳已急著問道:“這藥是毒嗎?是怎麼個用處?對我們、我們奶奶的胎有沒有影響。”
其實真相已明了,可有些事必須問個清楚明白。
那郎中為難地瞧了她一眼,頭垂得更低了,“無子草毒性弱,對常人影響不大,若是孕婦碰了,會造成氣血紊亂。若是多次接觸,就會血崩。適才那貓兒,應不是頭回碰著染了無子草的老參了,老鼠吃了參,體內帶藥,貓多次抓捕洞裡的鼠,這才落胎……”
他說出“血崩”二字,金鳳臉色立時白得不剩半點血色,她身子晃了晃,仿佛看見那個血崩的三姨娘慘死的模樣。
她騰地跪下來,再也沒有力氣和勇氣問下去。
身後有一隻手扶住了她。金鳳抬眸看去,見是陳柔,一臉平靜,眼神堅定,扶著她的手臂,示意她起來。
趙晉也在瞧她。
初聞這麼嚴峻的消息,她的表現出乎他意料。
她沒有哭鬨,沒有慌亂,也沒有求他做主。
她這麼安靜,若不是突然扶住金鳳,甚至沒人發覺她走了出來。
“姑娘……”金鳳眼淚大滴大滴往下掉,她恐懼,恐懼到小腿打顫,站都站不起來。
柔兒朝她點點頭,然後將自己的袖子翻起來,伸出白嫩的胳膊,對那郎中道:“還請先生幫我看看,有沒有受那藥性影響。”
趙晉瞧她舉著手臂,就著門頭射過來的光線,瞧見那隻伶仃的手臂那樣纖弱,好像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它折斷了。
郎中視線瞟向趙晉,等他的示下。趙晉抿唇點了點頭,郎中飛快回院中就著廊下的水盆洗了手,又再三擦拭過,隔著條帕子按住陳柔的手腕。
他切脈切的比往常還仔細,屋中靜極了,沒有一個人出聲打擾。
所有視線都停在柔兒那條手臂上。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砰砰,砰砰,好生劇烈。
郎中換了個方向,又診她的左腕。
等脈象切完,郎中又問了她幾個問題,“可有乏力,可有頭暈,可有腹痛、可有見紅?”
柔兒適才腹部抽痛了一下,她描述那痛感,“剛才它動了一下,腹下跟著抽動,很輕微,但有點痛。”
趙晉握著椅子的扶手,指頭緊攥,掌心都滲出汗來。
郎中說,“這之前,可有異動?適才情況突發,夫人興許是出於心急,一時動了胎氣。”
柔兒放心下來,理好袖子擦了額上的汗,她轉回頭,扯開唇角朝趙晉笑了笑,“官人,孩子沒事。”
趙晉想回以一笑,可他發現自己的臉早就僵了。他笑不出,瞧著她滲了汗珠的鼻尖晶亮,他知道,她適才該有多害怕。
她很勇敢,即便怕成這個樣子,仍然鎮定的和郎中詳細說明情況,確認她腹中的孩子無礙,她才露出幾分倦態。
就在這時,外頭響起步聲,福喜徑直闖進院子,立定在門前,“爺,鹹若館諸人皆已關押,護院們在西窗盆景裡頭挖出了一味藥物及一道詛咒用的符文。”
趙晉緩緩站起來,他提步朝外走,同時問道:“尹留仙何在?”
福喜道:“四姨娘吵鬨不休,小人們沒法子,隻得堵了嘴鎖在房裡。”
趙晉點頭,幾步走到院中。瞥見地上擺著的那些東西,淡聲道:“把這些都燒了。庫房裡裡外外都熏一遍,確保無礙,另置一套新的送過來。”
福喜應下,又問:“爺,那這院裡的人?”
按慣例,所有下人都留不得。
趙晉回身,瞥見柔兒立在明堂正中,正舉目望著他。
她這樣純善,定然不忍身邊的人喪命吧。
她甚至在這樣的時候,還去攙扶金鳳,用笑容安撫他。
趙晉收回目光,彆過頭冷聲道:“暫先綁起來,待審!”
他說完,就快步消失在院門外。
柔兒收回目光,見那幾個搜東西的侍衛拎住哭喊不已的發財正要綁,柔兒歎了聲,道:“這幾個都是我身邊的人,跟我情分不淺,待查明真相,就知道此事與他們無關。煩請您手上輕些,彆傷了他們,暫先關在耳房,就彆綁了,您看行嗎?”
那人有點猶豫。趙晉向來說一不二,他們不敢不遵他的命令。可見柔兒扶著肚子,一副“你若不聽我肚子就要疼了”的模樣,他立時頭上滲汗,猶豫再三應了,把發財金鳳等人都關進了耳房。
柔兒立在階前瞧了眼天色。剛才還晴好的天,此時重雲洶湧。似又醞釀著一場雪雨,要將世間萬物都凝成冰。
趙宅裡人人摒氣斂聲,圍在鹹若館院旁,裡頭適才還傳出哭喊聲,此時那幾個哀嚎的人已經有進氣沒出氣,喊不出來了。
趙晉坐在正廳椅中,中門大開,淡淡瞥著門外。
四姨娘被兩個人按著,起不得身,見自己貼乳嬤已被打得不成人樣,她高聲道:“彆打了,彆打了!趙晉,你是要屈打成招嗎?我送過去的東西乾乾淨淨,從我自己嫁妝裡拿的。那小賤人成心害我,定是她自個兒把東西摻在裡頭,想要誣陷我。我跟了你這麼多年,你竟連我的為人也不知?過去四年歲月,我待你哪一點不好?你如今為那個賤人,打殺我的人,把我也綁了,你一點不念舊情,是被那狐狸精迷了心竅、糊塗了嗎?”
那嬤嬤還吊著一口氣 ,聽見自家姨娘又在逞凶說狠話,她流著淚,顫顫巍巍開口,“姨、娘,您好好跟、好好跟官人說……”
四姨娘哭道:“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自打趙晉得了那賤人,就已經沒把我當個人瞧了。早知落得這個下場,我乾嘛要送東西給那賤人?我就該在把她弄到府裡那晚整死她,讓她再沒機會禍害我!我就早該一把火燒了這院子,回娘家改嫁給人做正房。淪落成妾,守著活寡,我為什麼,為什麼要過這樣的日子?是我瞎了眼,我看錯了人!”
她平素驕縱跋扈,在府裡逞威要強,底下人沒少受她的閒氣,幾個姨娘甚至太太也常被她擠兌。如今聽她哭罵趙晉,沒一個人願意出來勸勸,連慣常最體貼顧大局的二姨娘也沒吭聲。一個個抻長了脖子,等瞧趙晉如何發落。
趙晉有些倦,他靠在椅背上,隨意抬了抬指頭。
按著嬤嬤行刑的人會意,三寸寬的板子又掄起來。
那嬤嬤慘叫一聲,徹底閉過氣去。
四姨娘使勁掙紮,竟給她掙脫了,她撲到那嬤嬤身前,用力搖晃嬤嬤,“王媽,王媽!你彆死,你醒醒啊。”
她伏在嬤嬤身上,哭得形象全無。
那護院上來扯開她,兩指試了試那嬤嬤鼻息,一桶帶著冰碴的水潑到她頭上。
嬤嬤幽幽醒轉,疼得低喚,四姨娘見那人還要行刑,撲上去護著嬤嬤,“彆打了!彆打了!我認,我認還不行嗎?”
嬤嬤急得想伸手捂住她的嘴,可是胳膊像灌了鉛,根本抬不起來。
四姨娘膝行爬到趙晉腳下,“官人,官人,您饒了我嬤嬤,我認就是了。我確實生過害她的心,我不否認。我做夢都想把她肚子踩爛,跺扁,我想弄死那孩子,劃花她的臉!我是這麼想的,我早就想這麼乾!東西是我的,我叫人送的。誰知道窗下的東西誰埋的我不知道,更不知道怎麼辯,您既然認為是我,那就當是我做的好了。我尹留仙這輩子早就完了,多擔個惡名罷了,你以為我會在乎嗎?你若但凡還念著丁點舊情,就留我嬤嬤一命吧。她老了,經不得這麼打。她把我哺大的,就當我還她。”
她說完,立時跳起來,對著趙晉身後的柱子就撞過去。
她尋死過無數回,這回最用力。
往常或是上吊,或是鬨著要投井,怕他不肯救自己,早早安排了人及時把自己攔著。
今兒她沒旁的選擇,也想不出任何可以脫罪的辦法。趙晉說得對,她不聰明,她沒腦子。
她但凡有一點頭腦,也不會放著正妻不做,給他做妾了。
她朝柱子撞過去的瞬間,餘光瞥向他。
他真是沉得住氣,一動未動,甚至眉頭都沒抬一下。
額頭撞上堅實的木頭,震得腦袋裡直響。
恍惚皮肉綻開了,有血液順著額角淌下來。
她倒在地上,聽見嬤嬤在院子裡撕心裂肺的喊“四姨娘”。這稱呼她不喜歡,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做了姨娘不說,還排在第四個位上,她們做生意的人家最忌諱這個,四與死同音,當真一點都吉利。
趙晉目光幽冷,疏淡的望著她軟倒在地。
她沒有死,甚至意識還清明。隻是視線模糊得什麼也看不清。
天旋地轉,原來撞柱子是這麼疼。
原來他真的不在意她的死活,連攔都沒有攔她。
趙晉閉上眼,沉默了片刻。
不是她做的,會是誰。
也許……甚至是和當年害了三姨娘的,是同一個?
時隔四年還敢動手,當真好大的膽子!
他目光掃向門前站著的人。
大姨娘和二姨娘並肩立著,一個麵容沉靜,一個表情充滿惋惜。
尹留仙隻知無理取鬨,一句有用的供詞都沒說出來。
那個躲在他身後,一直伺機謀害他子嗣的到底是誰。
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她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和家裡人賭氣,直接從船上跳下來,說要死給他們看。
家人慌亂極了,眼看著她落在水裡卻無力阻攔。
他們趴在船舷上,大聲喊她的閨名,“留仙,留仙!”
“留仙!”一道男聲,磁性悅耳,喊她的名字,引她轉頭看去。
陽光刺眼,她半眯著眼睛,看見他分明的輪廓。
那是怎樣一個男人啊。
濃眉鳳目,高直挺拔。他立在船欄後俯身伸出手,笑道:“把手給我。”
她不知怎麼了,聽見他這把聲音,心跳的不受控製。
他淡淡的命令,帶著股不容拒絕的成竹在握。好像算準了她一定會聽話,一定會把手給她。
鬼使神差般,她伸出手去。
他的掌心乾燥溫暖,手掌很寬,指頭修長,握住她的手腕時,堅定而有力。
她渾身儘濕,被他拖上船。
對麵她娘大聲哭起來,嚇得腿都軟了。
他撥開她濕漉漉的頭發,訓孩子一般訓道:“這種事可不能開玩笑,命可隻有一條。”
他背後是細碎的陽光,耀眼得叫她不敢多瞧。
那一瞬就注定了一輩子。她栽在他身上,連自己都忘了。
睜開眼,同樣一張臉,可周身冰寒,陰冷刺骨。
她扯開唇,喚他“官人”。
趙晉點點頭,“醒了?還好?能說話嗎?”
她點點頭,很奇怪的,她竟沒有哭。眼眶乾澀,一點淚意都沒有。
“你是從誰處聞知陳柔有孕一事?我希望你直言不諱。”
四姨娘蹙了下眉頭,額上的傷牽引著,她每做出一個表情都覺著痛。
她頓了頓,死氣沉沉的眼睛慢慢回複生機,她有點激動地坐起身,“是雲碧若,是她!是她害我?”
一瞬間,仿佛什麼都想通了。
她那麼傻,一直在吵吵鬨鬨不肯答他問話,不肯去聽他問的是什麼,一味隻在傷心他翻臉無情,她真是太蠢太蠢,竟到現在才明白他的用意。
趙晉沒什麼反應,隻是淡淡地又道:“當時你們都說了什麼,我要你事無巨細,一個字一個字的告訴我。”
趙晉在鹹若館留了片刻,出來後,命人提審二姨娘,搜查院落,照著處置四姨娘一般,將院子裡一乾人等儘數鎖著。
秦嬤嬤提燈進了屋,見盧氏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正坐在窗前發呆。
秦嬤嬤快速步進去關了窗,“太太,仔細見了風頭疼。”
盧氏臉上有少見的紅暈,整個人精神煥發,忽然變得靈動起來,“我聽見隔院的慘叫聲了,是不是輪到雲碧若了?”
秦嬤嬤點頭:“是,二姨娘剛被拖去前院書房,問話去了。院子也搜了一遍,好像沒搜到什麼。”
盧氏噙著笑,拔下頭上的銀簪子挑了挑燈芯,“雲碧若多機靈個人啊,府裡頭到處都是她眼線,就算有證據,隻怕也早就挪到彆處去了。”
秦嬤嬤歎了聲,拿過布巾替盧氏擦頭發,“也不知究竟是不是二姨娘,人心隔肚皮,想起來就瘮得慌。太太,您沒摻和當年那些事吧?”
她問得很小心。太太恨毒了官人,什麼事都有可能做出來。怕她多嘴阻止,多半要瞞著她。她今天聽見外頭的哭喊聲就覺得心驚,怕查到上院來,揪出那些她想都不細想的事。
盧氏冷笑:“我為什麼要對付那些賤婢?他們配臟了我的手?”
秦嬤嬤忙堆笑道:“老奴這不是……害怕把您牽扯進來嘛,沒有最好,太太心善,自然不像那些個蛇蠍心腸的……”
盧氏推開她,爬到炕上推開窗。雪花漫天,滿世界都是紛灑的銀白。
她伸出手,接了一捧,未來得及收回手來細看,那雪花就在掌心飛速化成了水珠。
書房內,炭火燒的正旺。
二姨娘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爺,這些年碧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再怎麼不喜,也不該這樣疑心。尹留仙說的話能信嗎?她為了攀咬我,什麼說不出來?您若是不信,大可順藤摸瓜查下去,去問問藥堂去打聽此事的人是誰,去問問那些下人,我有沒有指使過他們?任這件事是誰做的,也不可能是我,我跟那些人一樣嗎?爺,表哥!我跟您連著血緣,我怎麼可能會害您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