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的思緒飛速轉換著。
這是什麼意思?
出十倍銀兩,就是一千兩,買她出這火坑,隻用伺候他一個,這人樣貌這麼好看,家底這麼豐厚,為什麼不願意?
做什麼不比當花娘強?一雙玉臂千人枕,待得人老珠黃,又兼之一身病痛,這幾日她在這樓子裡已經看了多少這樣的悲劇。
她怎麼不想爬出火坑,上岸遇著一良人?難道她都淪落到這個地步了,還會妄想能做誰的正房夫人?便是個妾,哪怕是個奴婢,也比做妓好。
她眼中溢出晶瑩的淚花,仰頭望著男人的臉,“官、官人的意思是……?”
趙晉鬆開鉗住她下巴的手,身體後仰,靠在椅背上,抬手撐住左邊額角,笑了下,說:“好奇,說說看?”
姑娘瞧見他這一笑,心弦霎時更被撥的亂了,她鼓起勇氣湊前一點兒,指尖輕輕捏住他海水紋的袍角,“爺,奴願意,隻要能脫逃此地,便是一世為奴為婢也願意。下半輩子,結草銜環回報爺的大恩。”
說這話時她是笑著的,可眼淚不知怎麼順著臉龐滑了下來。
墮入風塵,幾經訓教,她早就認命了,今晚被請出來陪客,她知道貞潔就將消失在今晚。從今後她就將正式邁入皮肉生涯。忽然有人,給了她這樣一個希望,她怎能不激動,怎能不欣喜?
趙晉聞言,琢磨著她這幾句話。
姑娘又湊近一點兒,臉頰幾乎要觸上他膝頭,白生生柔嫩嫩的模樣,原是好人家的姑娘,失了庇護被賣入風月場,此刻還是乾乾淨淨模樣,妝容畫的很淡,也沒有熏香,他點了她時,就覺得她生得有些似誰。如今這麼一瞧,連境遇也像。
他指頭在膝頭敲動,玉質扳指發出瑩潤的光。
姑娘垂下眼睛,緊張地等待那隻手落在自己臉上。
卻聽上首的人又開了口。
“若贖你出去的人,也要你陪客呢?家中招待朋友,要你伺候枕席,也願意?”
他問得這樣奇怪,令她不由蹙了蹙眉。
她努力想像著那樣的境況,臉色微微泛白。做了他的人,一切皆由他做主,能說“不”嗎?
難道他要的不是妾侍奴婢,要的是家妓嗎?
姑娘艱難地消化著這個想法。這很難,如果不過是換個地方賣笑……
玉色扳指光澤微漾,她眼底刺痛,閉目讓眼淚落下來,灰心地想到,至少他這樣的人物,來往的人也不會太差吧,如果是這樣,她該不該應呢?
下巴被捏住,她尚未從深思中清醒,就被迫仰起頭來。含淚的眸子對上那雙冷漠銳利的眼睛,她心中驀地一跳,在害怕的想要逃開、卻又不忍心逃開的矛盾中煎熬。
“說。”他吐出一字,追問答案。
“願、願意,奴願意!”她幾乎是用儘力氣,喊出了這句願意。
他蹙緊眉頭,生硬地鬆開了鉗製她的手。
姑娘伏跪下去,肩膀劇烈抖動,忍不住哭起來,她額頭點地,咬著牙一字一句道:“爺,求您救救奴,贖了奴去吧。”
趙晉沒說話。
他陷入長久的沉默當中。
姑娘伏地哀哭,她渴望被救贖。無比的渴望著。
趙晉抬手揉了揉眉心,今兒他醉的厲害,許久不飲酒,乍一碰,酒對身體的影響就格外被放大。
許久許久,他才道:“起來吧。”
姑娘滿眼淚,一臉期冀,哀戚地望著他。她不敢起來,他不給個準話,她根本沒法起來。
“回頭著人送錢來。”他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袍子。
姑娘眼淚碎成星星點點的喜悅,伏低身子連連叩首。“謝謝爺,謝謝爺,奴這條命,是您的,是您一個人的……”
趙晉嗤笑了聲,“爺要你的命作甚?”
他有的是錢,救個人,就跟救個小貓小狗沒兩樣。輕而易舉的事,許是一句話哄得他高興也就順水推舟做了。
他提步要走,姑娘匍匐上前,牽住他袍角,“爺,您這就走?奴、奴……”
她想問問她現如今該怎麼辦。他什麼時候來贖人,什麼時候帶她走?
趙晉勾唇笑道:“怎麼,這就想伺候?”
姑娘羞得滿臉紅,想搖頭,又覺得是不是該點頭。
趙晉抽回衣擺,抬手按著額角,“不用了,你這姿色,爺還真沒瞧上。”
姑娘頓住,羞紅的臉,在他背影遠去的過程中,一點點褪色成蒼白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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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下,柔兒在看賬目。
新鋪子開張半個多月,投入頗巨,至今隻收了三筆定金,遠遠不足以應付支出。
近來無論吃飯還是休息,隻要有點空餘時間,她就會翻出書本來瞧。在月牙胡同所學有限,趙晉的指點偏頗太過,多是為了閨房取樂,並非認真要她做個女學生。她去書局買了兩本書,遇到不認識的字句,就請教孔繡娘,——孔繡娘原是好出身,父親是個秀才,在鄉裡教書育人,半途家道中落,父死母病,為了活命,才來出賣手藝。她不僅會認字,聽說還會彈琴,不過如今做了這行,大抵是沒機會再彈琴了。
“阿柔。”
外頭的人聲打斷了柔兒的思路,她站起來迎出去,門前一個穿蓑衣的人正在摘鬥笠。
雪下得很大,臘月的天滴水成冰,饒是穿得厚實,手指也凍得有點僵硬,林順用了好一會才把鬥笠摘下來。
在夾棉長衫上抹了手,蹲下來打開一路拎過來的包袱,“你嫂子說你腿天一冷就要不舒服,給你縫了這個夾棉護膝。這是你哥托人給你買的參,讓你熬湯喝的。再有這個,袖籠子、臥兔兒,都是乾娘做的。還有包子,拎過來冷了,明兒早上你上鍋熱熱,是飯莊斜對麵那家你愛吃的包子鋪的。”
他拿出好幾樣東西,說了好些話。
人也不往屋裡走,就靠在門邊兒一樣樣拿出來跟她說。樓上孔繡娘聽見說話聲,在樓梯上探頭往下望,“喲,林大哥又來了?上回您給我們送的栗子還沒吃完呢,這回是不是又帶好吃的來了?”
林順朝她點點頭,打了招呼。孔繡娘咚咚咚步下樓梯,翹首張望地上的包袱,“咱們陳掌櫃的,可真有福氣,這麼多人想著念著,又有林大哥這麼個體貼人兒,三不五時就來看望。”
她打趣著二人,柔兒被她笑得有點尷尬。她如今主要精力都在新鋪子上頭,來回太遠路又滑,有時就宿在店裡頭。家裡人每每托付林順來幫忙送東西跑腿,她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林順以前會躲著她,現在不知怎地,一點點主動起來。有時無事也要往這邊跑,也不吭聲,紮進後廚挑水劈柴,替她把力氣活都乾了。
孔繡娘熱情地招呼林順進去喝茶,林順瞥了柔兒一眼,能瞧瞧她他也就滿足了,他擺手道:“不打攪你們休息了,我得趕緊走了。”
推開門,大雪像紙片似的,一重重往下落。門口堆積了厚厚一層銀霜,適才林順來時踩出的腳印這麼會兒就被覆住了。
林順抬眼瞥了眼陰沉沉的天色,歎道:“這麼大的雪,怕是能壓垮房梁。”他回身對柔兒道,“下回我再過來,替你們把樓頂上的瓦片固一固。”
柔兒朝他揮手,“順子哥,不用了,有什麼事兒我可以找東家幫忙,天氣這麼差,您彆再奔波來送東西啦。”她過意不去,家裡頭沒馬沒車,他要會欹縣去問兩老有沒有要給她帶的,又要從鎮東頭走到西頭來找她,全靠兩條腿在這冰天雪地裡跋涉,她又怎麼忍心。況且照她的本意,是不想多有接觸的。男女之間想守住異姓兄妹關係,摒除過去的種種糾纏,說起來容易,其實做起來很難。柔兒不想彼此再消耗下去,她真的不想再耽擱他了。
回到小樓,她把適才林順送過來的東西一一擺放在相應的位置,孔繡娘捧著繡繃子對她笑,“阿柔,你真有福氣,林大哥這麼踏實本分,又這麼喜歡你,將來你們成婚,他得對你多好啊。”
柔兒苦笑,“阿衣,你彆說這話了,我跟你解釋過,他是我嫂子……”
“是你嫂子兄弟,是你哥朋友,是你爹娘義子,我知道啊,可是這並不妨礙他喜歡你、想娶你啊。阿柔,你也不小啦,孩子也沒在身邊,獨個兒這麼單著,心裡頭不苦啊?你瞧我,我這是沒法子,沒選擇,要是有個男人肯這麼對我,我得多高興啊。”
柔兒知道她難處,她娘常年要吃藥,還有個在讀書的弟弟,為了掙錢活命,耽擱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如今年過二十,還沒成過親。倒也有人替她介紹男人,可也沒碰著滿意的,人家嫌她年紀大還要替她養家養舅子,她也嫌棄人家相貌醜各種毛病。
孔繡娘見柔兒不吭聲,心裡頭替她著急,“阿柔,你是不是心裡頭還有你孩子她爹啊?林大哥樣樣好,你都不動心,除非你心裡頭,有個比他還好的人,心裡裝滿了,也就盛不下另一個了,是不是啊?”
柔兒哭笑不得,“你說哪兒去了?我是心思沒放在那上頭,光顧著愁鋪子裡的事兒了。阿衣,你快彆逗我了,成太太家的東西做好了嗎?三日後人家就要來拿了呐。”
岔過話題,孔繡娘總算結束了對她和林順的撮合。
柔兒把賬本合上放回抽屜,翻了張人家描好的花樣子出來,坐在桌前認真地臨摹。
她會的太少,要學的太多,啟程比旁人晚,用的功夫就得比旁人多。
如今偶爾會和金鳳碰麵,金鳳也不藏私,她要問針線上的事,一樣一樣細細演示給她瞧。
柔兒其實很喜歡如今的生活,雖然不能日日陪在安安身邊,但趙晉準她偶爾探望安安,對她來說已經是莫大的恩賜。
她是個容易知足,也惜福的人。
不會自怨自艾,隻懂埋頭使勁的過日子。
臘八節,家家要吃臘八粥。柔兒昨天熬了半宿,今兒起的遲些,一下樓,就見她欹縣鋪子裡的學徒小紅喜滋滋地站在樓下,“掌櫃的,我師父問你今兒回不回,說要給你留臘八粥呢。”
為了這點事,蕭氏不至於特地遣個學徒來問,若隻是想給她留碗臘八粥,也可命小紅直接帶過來。明顯是有事兒。
柔兒點點頭,應道:“那你跟他說,我今兒傍晚就過去。待會兒你回去路上慢著些,我這有點零錢,你拿著,路上要是餓了,自己買點零嘴兒,給你師父也帶包糖栗子回去,我記得她愛吃。”
小紅高興地收了錢,柔兒又留她吃了早點才放她走。
今兒生意突然好起來,從飯後直至未時,一直陸續有客進來。說是成太太家治宴,擺在廳裡頭的繡花掛氈惹眼,不少太太奶奶們瞧上了,都打聽了是這家孔繡娘的手藝,特上門來光顧的。
進來越有五六波人,訂出去一對兒掛帳。雖說利錢不多,這總算是個好的開端。
柔兒忐忑了許久的心,稍稍安穩了一點。
她算著時間,今兒本來要去瞧安安,說好在青山樓未初見,因生意耽擱了一會兒,晚上還得回去欹縣,怕是時間來不及。
她咬牙在門口訂了輛馬車,天雪路滑,租車馬的錢格外貴,為了見安安,怎麼也得奢侈這一回了。
去到浙州城時,就已經申時了。她一路擔憂,怕金鳳等不及先帶了安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