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速在青山樓門前下了馬車,正要衝進門去,忽聞身後有人喚她。
回過頭,見是一頂雕花的轎子,裡頭坐著個美豔的婦人,“是陳柔吧?”
柔兒也認出了對方,“四姨娘?”
話音剛落,轎旁衝出個十四五的丫頭,“沒長眼睛嗎?這是我們家主母奶奶,你喊誰姨娘?”
丫頭氣勢洶洶,極是忌諱主母被輕瞧了。
尹氏嗤笑,“你給我退下,瞧把人家陳姑娘都嚇著了。”
美目瞥向陳柔,溫聲道:“不過你確實喚錯了,如今我可不是什麼姨娘了,我夫家姓袁。”
柔兒不好意思地道:“袁太太,是我莽撞了,實在對不住。”
她聽金鳳說了,趙晉當時為了不牽連大夥兒,給了幾位姨娘休書。這尹氏一天都沒等他,一回到娘家,就開始大張旗鼓地相看,非常迅速地把自己嫁了出去。
尹氏抿嘴笑笑,說“不打緊”,她打量著陳柔,又瞧了瞧她身後青山樓的額匾,笑道:“看來,趙晉對你挺好的?一脫困,就把你接回來了?”
陳柔心道這誤會可大了,尹氏笑道:“沒想到,最後所有人裡,隻把你留在他身邊,還以為他這麼大的犧牲,能感動盧疑霜呢,這倆可真是一對怨偶,有緣無分。陳柔,你還挺有耐心的,等到這會兒,也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柔兒想說她沒在趙晉身邊,想說如今自己一個人也過得挺好的。可是,跟尹氏有什麼解釋的必要呢?人人都覺得她離開趙晉就是愚蠢,她難道要一個一個去跟人解釋自己的原因嗎?何況有些事,根本說不清。
尹氏笑道:“行了,你快去吧,站在這兒怪冷的,怎麼連個手爐都沒拿呢?趙家的下人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伺候主子越發不儘心了。”
柔兒沒解釋,對她點點頭,等目送她轎子離開了,才步入青山樓內。
安安穿著大紅織金小襖,胳膊上掛著兩隻純金如意鐲子,剛被金鳳哄睡著,安靜地躺在小床上頭。
柔兒輕手輕腳地進來,先在熱水盆裡泡暖了手,才走到床邊摸了摸孩子的小臉。
金鳳低聲道:“還以為您今兒跟家裡人過臘八節,不會來了呢,外頭雪好像下的不小,怎麼來的,凍著沒有?”邊說,邊把自己懷裡的手爐遞給她。
柔兒貪婪地凝視著安安,把手爐接過來,隔衣捂在臉頰上。馬車速度再快,也得走一個來時辰,冷風從簾隙湧進來,整個車廂都是涼的。她也真覺得很冷,耳朵尖都凍僵了。
“今天生意忙,迎了幾波客人,耽擱了時辰。今兒臘八節,府裡隻怕也有規矩吧?會不會耽擱你們回去,安安這一覺,興許要睡到天黑了,你們怎麼辦?”
金鳳道:“不妨事的,府裡主子都不在,時間寬泛著呢。待會兒小姐醒了,您陪她玩一會兒。這幾天總鬨著要出來,多半是想您了,知道到外頭來就能見著您。”
幾句話說得柔兒心頭微酸,忙轉過臉抑住要迸出的淚。
能這樣已經很好,她不能再奢望更多。安安認得她,記得她,能和她常常會麵,她不能不知足。
柔兒想到欹縣的蕭氏,特地打發人來找她,不知為的是什麼事呢。“我也不能多留,再過一會兒,我就得走。我給安安做了身新襖,要是趙爺同意,就給她過年時穿。這些日子府裡忙,許是,你就脫不開身了吧?”
金鳳輕聲道:“不打緊,年節再忙,也忙不到大小姐屋裡來,奴婢如今很清閒的,除了幫襯乳母哄哄小姐,什麼都不用乾。”
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會話,柔兒沒能等到安安睡醒,時辰不早,她隻能先行離去。
步下樓,立在大廳門前,瞧見外頭的情景,柔兒簡直驚呆了。
剛才還隻飄著雪籽的天,不知什麼時候落下了鵝毛般的雪片。
適才她登過的那級石階,低的那一層已被雪掩蓋住了。
街上行人隻有零星數個,天色極暗,尚未至傍晚,一點夕陽光色都不見。
她朝外走,樓下那跑堂的上來勸,“陳掌櫃,您還是再等會吧,雪下得這麼大,路滑不說,馬匹視線都給遮了,容易出事兒。”
柔兒謝過那堂倌好意,冒雪出了門,在巷口處找尋來時所乘的馬車。
那趕車的漢子立在巷子裡一戶人家的屋簷下,凍得嘴唇都紫了,“小娘子,你可出來了,雪下大了,再不走,再晚就不好走了。”
柔兒道了聲抱歉,登上車駛出了巷口。
從青山樓朝北去,雪越積越厚,到了北城門前,遠遠就見一大群被截停的車馬。
“下車,都下車!”
像是要緝拿什麼犯人,有十來個官差一人拿著幅畫像,跟過往的行人比對著。
等輪到柔兒這輛車時,天色完完全全黑下來了。
城外的道不比城內,彎彎繞繞崎嶇,也有不少坑窪石子,車夫越走越心驚,回頭大聲道:“小娘子,待會兒是個下坡,你聽我招呼,必要時您得下來跟著車走一段,不然這麼滑的路讓馬車載著人滾下去,麻煩就大了。”
柔兒點點頭,“我省得了。”
又走出約莫一刻鐘,車夫提示前頭就是下坡路了,柔兒從車裡爬出來,小心地隨在車後走。
前方星火點點,依稀有人在前。車夫仰頭瞧了眼,笑道:“瞧瞧,這準是下坡時沒停住,出了事的。”
等走近了,車夫才覺出問題嚴重。適才出城時排在他們前頭的車,幾乎全部都停在道旁。有人大聲向他示警,“前頭過不去啦,大雪封山,回頭吧!”
車夫一臉為難,“小娘子,這可怎麼辦?我一個人男人家,在外頭將就一宿也沒啥,可你……姑娘家家的,總不能在這荒郊野外凍一晚?”
人聲鼎沸,有人罵罵咧咧抱怨著天氣,有人急不可耐地催促前頭擋了路的車馬趕緊讓開。
福喜悄聲靠近一輛雕金馬車,道:“爺,那邊車裡,是陳柔陳姑娘。”
裹著雪片的寒風拂起車簾,趙晉側過頭,瞧見一張素淨的側臉。
大雪封山,前路行進不得,除非立刻有人鑿冰開道,否則今晚她隻能留在浙州。
前頭擠成一團的車和人依舊在吵吵鬨鬨,天色越來越暗,有部分人知道等待無望,已經開始陸續折返。
趙晉的馬車擠了條路出來,福喜隨在車旁,忍不住又道:“爺,陳姑娘在浙州沒旁的親眷,要不……”
趙晉垂眼摩挲著手上的扳指,過了片刻方道:“去把她,喊過來吧。”
福喜喜形於色,忙應道:“哎,小人去去就來。”他飛快擠開人群,來到柔兒車前,“陳姑娘,我是福喜!前頭路斷了,您這麼乾等著,不是法子,天兒太冷了,先找個地方暖和暖和,我派個人在這邊等消息,路一通,就知會您過來,您看這樣行嗎?”
不等柔兒答話,那車夫就跳了下來,“小哥,您跟這小娘子認識的?那我把人交給您啦,今兒走不成,在這耗著,可真要凍死人,您帶小娘子回城,我還能鑽車裡暖暖。”
福喜向車夫投去讚許的眼神,伸手從袖中摸出一把錢,“您辛苦,要不您也一道回城吧,找個車馬行把車寄在那兒,再找個客棧歇一宿。”
車夫掂了掂手裡的錢,笑嗬嗬道:“那就多謝小哥了。”回身朝車裡的柔兒嚷道:“小娘子,您相識的來接您啦,您趕緊下來吧,回程的錢不收你的了,大夥兒都找個地兒避避風喝點熱乎東西去吧。”
不給柔兒說話的機會,車外的人就把她的去處定了。
車夫急著找地方休息,說什麼也不肯再去欹縣。——實在也去不了,北邊就這麼一條道,道被封了,外頭的人進不來,裡頭的人出不去。
福喜笑嘻嘻地虛扶柔兒下車,“陳姑娘,您跟我們官人真有緣分,沒想到堵個路都把您們堵一塊兒來了。”
柔兒抬眼瞥他,福喜縮脖子撓了撓頭,“陳姑娘您彆瞪我,可不是我的主意,爺一聽說您在車上回不去家,立時著急,這不,立馬就派小人來請您了。”
柔兒抿了抿唇,回身囑咐那車夫:“大叔,您等我一下。”
趙晉的馬車駛過來,她也迎出幾步,距他更近。
車簾內投下濃重的陰影,瞧不出裡頭有沒有人,更瞧不出坐著誰。
他沒說話,她也不知該說什麼。福喜朝她擠眼睛,“姑娘,您快上車吧,外頭多冷,裡頭炭盆燒著,又有手爐熱茶,可暖和呢。”
柔兒立在車前,艱難地道:“多謝趙爺相幫,我過來是想跟您說聲謝謝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的車還在等我呢,那我就先行一步,晚上不必您費心招呼,我自個兒投店……”
“今兒臘八。”車裡男人的聲音聽來十分低沉,醇厚的嗓音頗有磁性。
過往兩人親熱時,他常用這把嗓子拖長了尾音喚她的名字。
“柔柔,出個聲兒……”
“我們柔柔的腰,可越來越會扭了……”
“彆動,讓我抱一會兒。”
“睜眼瞧著,怎麼這就羞了?敢做還不敢看?”
“爺要死在你身上了……”
那些舊日的回憶,一重重都蘊著昏暗的光和灼人的暖。哪似這一刻,周身刻骨寒霜,彼此拉開如今遙遠的距離,每一寸骨肉都覺森冷。
他翻開車簾,露出半張臉,目視她道:“既都到了浙州,當陪陪孩子吧。”
說完這句,車簾就重新落了回去。
福喜連忙笑著補充:“就是,今兒大小也是個節,既然不能回去,總不是在浙州城裡?不若瞧瞧大小姐,一塊兒過個節吧。”他朝柔兒打眼色,示意機會難得不可錯過。
這固然對陳柔是種莫大的誘惑。能和孩子在一處,待上一整晚,她怎麼會不願意?可是,若是要她就這麼不清不楚的跟他回家,……
而後,她又聽見車內那把低沉的嗓音。
“福喜,去吩咐一聲,晚上大小姐就住青山樓,送兩個乳母過去。”
她的手在袖中捏成了拳,指甲扣在掌心,留下頗深的印子。她有點不敢信,趙晉仿佛知道她在意什麼。
他沒再說話,敲敲車壁,示意車馬啟程。
風刮在臉上,生疼。雪片一重重飛過,蓋過漫山遍野,落在柔兒窄窄的雙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