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奇怪的很, 這女人還本是他的外室。原沒如何在意一人,突然硬氣起來不要他了,讓他費心費力的哄, 還小心翼翼生怕人嫌煩。
地位完全倒轉個個兒,他覺得自己像個生怕給夫家休棄的小媳婦兒。這滋味,有點奇怪……
友人靠在椅背上伸個懶腰,“官人, 不出去, 也不能光這麼閒著喝茶吧?您隨行沒帶唱曲兒的?叫倆過來伺候伺候,也比倆大男人大眼瞪小眼地乾巴巴坐著強吧?”
趙晉捏著茶道:“要聽曲兒, 你自個兒唱, 我也跟著樂嗬樂嗬。”誰願意窩在這兒啊?要不是硬來怕哄不回頭, 他早衝進裡頭把那人就地正法,還用他憋這麼久?
友人又要說話:“不是,你……”
“憋著。”趙晉拈了塊櫻桃糕扔過去, 友人伸手接過, 塞在嘴裡吃了,“嘖嘖嘖。”
趙晉瞧過來,他住了口。
福喜掀簾進來, 笑道:“外頭好幾個趕路的,都要進來謝爺呢,說您是菩薩老爺,是解人急難的大善人。”
趙晉點點頭,笑納了這兩句誇讚。
友人譏笑道:“這夥人還不知道自己當了誰的棋子吧?咱們趙官人行事,隻會利己, 哪可能利人?”
趙晉瞪過來, 他騰地跳起來, “我內急,上茅房!趙官人不會來茅房抓我吧?”他笑嘻嘻逃開,走到後門溜了出去。
他摸過幾件艙房,一間間看過去,前頭有個敞間,是趙晉閨女的艙室,聽見說笑聲,他就偷偷探頭過去,金鳳等人他都識得,唯不識得裡頭抱著孩子的那個。
他上下打量著柔兒,越瞧越覺得不可能。是個十八、九歲的婦人,明顯是嫁過人的啊,什麼時候趙晉好這口兒了?
正狐疑間,屋裡一道目光朝他瞧了過來。
他對上柔兒的視線,嚇了一跳,連忙鬆手放開簾子,心道,這婦人還挺警覺。
他順著來的方向往回走,立在樓梯邊,被一個秀麗的背影吸引住了。
秀秀站在船頭,出神地想著心事,她不知道自己的倩影已經惹得某個紈絝心猿意馬。——這船上太無聊寡淡了,與美人來場邂逅也不錯。陸晨就是這樣想的。
孔哲端著煮好的藥過來,在甲板上搜尋了一會兒,才發覺坐在樓梯邊的秀秀。
他蹙眉頓住步子,——秀秀身邊有個男人,倆人正在說話,男人不知說到什麼,惹得秀秀開懷大笑。他已經很久沒瞧見秀秀這麼高興了,自從上路,她身上不舒服,心情也不好,他試過很多法子,想哄她開心,可她每次都笑的很勉強,她好像有心事,根本開心不起來。
陸晨先發現了孔哲,他眯眼打量著對方,在對方眸子裡察覺到一抹敵意。他笑著站起身,“回來了?怎麼能叫女孩子一個人在這兒等你這麼久。”像是替秀秀不平,又像是挑釁。
孔哲沒接招,他垂頭走過去,把藥碗遞給秀秀,輕聲道:“我特地求人給你熬的治暈吐的藥,你趁熱喝了吧。”
秀秀歉意地瞥了眼陸晨,“陸公子,我哥回來了,那我就先失陪啦。”
她沒接藥碗,扯著孔哲的袖子走開幾十步,確定陸晨不在了才向孔哲發難,“誰叫你把我一個人晾著,又誰叫你給我熬藥了?當著陌生人麵前,你說什麼暈吐啊,惡不惡心人?”
孔哲手被潑灑出來的藥燙到,他仍堅持端著那隻碗。聽見秀秀責怪的話,他抿唇苦笑,低聲道:“是,我惡心人。對不起,秀秀,請你原諒我。”
他總是這樣,總是一本正經,低聲下氣,吵架時無論她多麼激動,他都是一副溫吞模樣,讓她一拳打在棉花上,白費力氣。
秀秀一甩袖子,拋下他走了。
孔哲沒有追上去,這還是頭一回,他沒在她生氣發脾氣離開時追上去。
他端著碗,站在這裡很冷,手被燙傷的地方很疼,但這都沒關係。
秀秀麵對他時總是暴躁易怒,可在彆人麵前,就能笑語歡顏。他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什麼。他不顧一切陪著她從清溪逃出來,陪她上京,這一路上,他以為他們會有些進展,可他為什麼卻隻覺得,她似乎更討厭他了?
秀秀也很煩惱,她沒處去,甲板上實在太冷了,她不想麵對孔哲,聽見屋裡的笑聲,她索性又掀簾走了進去。
金鳳瞧著這個不請自來、去而複返的姑娘,暗暗蹙了眉,這姑娘也太自我了,沒一點眼力價兒,明顯是給家裡寵壞的。
秀秀見柔兒還抱著孩子,上前也摸了摸安安的臉,她手冰涼,惹得安安縮了縮脖子,睜大眼睛朝她看來。秀秀瞧安安玉雪可愛,忍不住又摸了一下,柔兒不著痕跡地避過了,把安安遞給金鳳,道:“洪姑娘,怎麼沒見孔公子?”
秀秀垂眸道:“他啊,從上船就沒見人,姐姐,能進來暖和暖和真好,前幾天坐那個沒蓬的船,凍死我了。”
柔兒笑著把手爐遞給她,“這是金鳳借我的,先給你用吧。”
秀秀笑著接過,打量著金鳳等人,“姐姐,這些人都是哪兒來的,也是清溪人嗎?你們怎麼認識的,是有親麼?”
柔兒側過頭掩嘴咳了聲,“我有點不舒服,彆過了病氣給你,秀秀,你坐會兒,我去瞧瞧孩子。”
她順勢站起身,跟著金鳳一道去了裡間。
秀秀撇撇嘴,靠在椅背上緊抱著手爐,柔兒一轉頭,就發覺她坐在那睡著了。
大船行進速度很快,水浪一的拂來又蕩開,浪花拍打在船身,船很大很穩,搖晃的並不厲害。秀秀睡的很安穩,難得沒惡心欲吐。柔兒把安安哄睡了,走出艙來立在船邊吹了一會兒風。
她其實也有點暈,從小到大沒坐過這麼久的船。但她能挺住,也沒有暈吐,立在船邊吹吹風,覺得舒服許多。
有一束視線落在她背上。
從趙晉的角度望去,能瞧見女人的整個背影。
她立在夕陽的金芒下,穿著牙色鑲藍線繡花小襖,素淡的藍色百褶裙,普普通通的打扮,能瞧出腰很細,人很瘦。
掩在衣下的肌膚,他儘數觸過,這世上唯有他知曉,那觸感是如何滑膩。
陸晨順著他目光也打量柔兒,瞧這麼個背影,頭發還挺好看,豐茂黑亮,腰是細,可就剩腰細這點優點了,且還嫁過人。陸晨覺得趙晉的審美正在朝著可怕的方向下延。
他瞧趙晉專注地凝視著那婦人的背影,沒心情打趣,倒感到有些惡寒。——趙晉可是個惡霸,他要是瞧上誰的媳婦兒,定然要用下作手段搶來,這小娘子的相公隻怕要慘。
趙晉回過神,就見陸晨一臉惋惜的搖著頭,“怎麼?”
他問了句。
陸晨嚇了一跳,“啊?沒、沒什麼。對了,船這就靠岸了,今兒咱們是下船,還是把人放下了接著走?”
趙晉道:“我隨他們下船,你在船上等,彆亂跑,遲了我可不等你。”
陸晨苦著臉道:“您也太不講理了,隻準你放火,不許我點燈?”
趙晉冷笑:“你點什麼燈?你爹可說了,叫我看緊你,才闖了大禍躲出來,你是避難來的,可不是遊山玩水來的。”
他說完就站起身,陸晨要跟著起來,被他按住,“你坐著,彆出來。”
他怕陸晨壞他的事兒。
——他在裡頭躲了一個半時辰了,是時候“談完生意”,在甲板上“不期而遇”了。
遠遠的,甲板上坐著的眾人瞧見一個身穿玄色錦袍,束麒麟金帶的男人步下樓梯。
他氣場太強,模樣也太耀眼,很難不被注意到。
孔哲也瞧見了此人,在他的注視下,趙晉湊近陳柔,抿了抿唇,輕聲道:“這麼巧。”
柔兒下意識回過頭,水浪聲沒過了說話聲,她剛才沒聽清這把嗓音,直到轉頭瞧見他,她刹那顫了顫心神,順著他的話下意識答道:“真巧。”
能不巧嗎?他特意回碼頭接她上船,排場鬨的那麼大,多少人都看見了。
她一副不欲多說的樣子,趙晉當著外人,也不好意思賴著不走,於是他尋了個比較穩妥自然的借口,“我正要去瞧安安,一起麼?”
柔兒搖頭,“不了,多謝您相助,不耽擱您了。”她說完,斂裙行了半禮,先行離去。
趙晉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冰涼的風裹著水點撲到船上,甲板上是潮濕的,連足尖玄色金紋的雲頭也濕了一點兒,他心裡有抹無法宣泄的煩躁,忍耐得太久,連他都快不認得自己了。
他自嘲地笑笑,踱開步子,去了安安的艙室。
孔哲將兩人說話時的表情動作儘收眼底,——這個陳姐姐不簡單。他直覺柔兒定有一些令人驚奇的過去,但他自不會問,彆人的事他沒興趣,他眼前也顧不上。那碗藥徹底涼透了,他翻手把藥水灑進了江中。
船靠岸,眾人一哄下了船,福喜含笑揮送眾人,沒收船錢,又替趙晉博了些美名。
柔兒有點舍不得安安,安安也抓著她不肯放手,金鳳道:“即都是去京城,不若……”
“安安,你乖,娘要去辦正事,不可以任性。”柔兒沒接話,隻顧著安撫小家夥。
她把孩子遞給金鳳,謝過了福喜等人,朝趙晉點點頭,轉身就走。
安安在後喊她,她也忍不住要落淚,加快了步子,迎著風走下船。
秀秀在等她,挽著她的手問她要不要去住店。趙晉望著她的背影,倒有些佩服。這女人狠得下心腸,對自己能,對彆人也能,包括孩子。
柔兒在客棧安頓好,秀秀下樓去找孔哲。
想到這一路他對自己的忍耐,秀秀也不是一點感受都沒有的,她垂著頭道:“行了阿哲,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一開始我就說了,我這個人缺點很多,脾氣也不好,在船上又冷又暈,實在是不舒服……”她越說越委屈,眼圈紅了,淚珠子直往下落。
孔哲心中不忍,無奈地掏出手帕,“秀秀你彆哭,我沒生氣。真沒生氣。我就是怪自己,沒本事,讓你跟著受苦。”
秀秀搖頭:“是我自己要來京城,是我自己要坐船,我還怪你,是我不好。”
見心上人哭的這樣可憐,孔哲心都快碎了,他用帕子給她拭淚,手絹沾上她滑嫩的臉,指尖也不小心觸上,他嚇了一跳,連忙縮回手。秀秀被他的動作逗笑了,“瞧你這點出息。”
她淚痕未乾,眼睛水亮亮的,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看起來特彆清純可愛。孔哲心裡發緊,緊攥著手絹,他喉頭滾動著,壓抑著情緒。秀秀挑眉看他,“阿哲你怎麼……”
她不說話還好,不瞧他還好。
為什麼用這樣多情的目光望著他,為什麼用這樣的嗓音跟他說話?
孔哲瞧了眼四周,確認四下無人,他狠了狠心,把她推到牆上吻了她的唇。
秀秀嚇了一跳。孔哲一直很守禮,最多握一握手,僅此而已。這是他第一回在她麵前,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把她控製住,霸道的吻上來。
她心砰砰跳,說不清自己是討厭還是怎樣,孔哲吻的毫無章法,手按在她肩上,按的她有點痛。
她閉上眼,忍耐了一會兒才把他推開。
孔哲大口地喘著,他再抬頭看她時,眼底帶了許愧疚,“對不起秀秀,我……”
秀秀臉通紅,眼睛晶亮亮的,但聽見孔哲這句話,她有點生氣。才覺得他像個男人了,結果他又怯怯的來了這麼一句,讓她反胃的不行。她蹙緊眉頭推開他,“我回房去了,外頭冷。”
孔哲點點頭,目送她走遠。他靠在牆上,心裡亂得很,他在回味著適才,他吻了他心愛的女孩子,是他和她的第一次接吻……
浪潮湧上沙灘,片刻又退去。趙晉坐在某家酒樓二層雅間裡,瞧著潮水發呆。
姑娘斟滿酒,勾著他脖子喂到他唇邊。
陸晨笑道:“今兒誰能拿下了趙官人,大爺給你們打兩千兩賞錢!”趙晉叫他待在船上,他哪裡待得住?強行央著下了船,還非要來喝酒。趙晉也知困不住他,隻好由著他鬨。
姑娘們尖叫著笑,一重重圍過來貼著趙晉。
衝鼻的劣質酒味,廉價的脂粉香,女人塗了厚厚的唇脂和鉛粉,四處晃蕩的白花花的肉。
趙晉勉強耐著,從幾個美人裡挑了個年小的姑娘。
他不對勁,且這樣不對勁很久了。似乎怕給人瞧出他的怪異,他將酒一飲而儘,當眾攬住姑娘的腰就起身往外走。
身後眾人哄笑,“哎喲,趙爺這是忍不了了,這就回房啊?”
他揮揮手,作彆喧鬨的酒宴。
給他安排的宿處名叫“芝蘭居”,名字夠乾淨,可周身都是酒氣香粉味。姑娘先爬上床,跪在床沿要替他寬衣,趙晉甩開她,“叫。”
姑娘以為他醉酒,含笑道:“官人,奴婢叫曼紅。”
趙晉嗤了一聲,“我讓你叫。”
姑娘一怔,過了許久才想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她不由朝他下三路看去,難不成這位有什麼隱疾?隻能裝裝樣子?
她不敢拒絕,張口開始低呼。
“爺,您慢點呀,好厲害,您好厲害呀……”
姑娘是受過訓的,什麼都敢說。嗓音也拿捏得很好,聲音是悅耳的。
趙晉坐在床畔的桌前,拿過上頭擺著的酒,他放在鼻端嗅了下那酒味,就知道裡頭是加了料的。為了助興,那些男人很喜歡給女人飲這個。可是青樓妓子喝與不喝能有什麼兩樣?得給那最放不開的人喝,才能知道這酒的厲害。
姑娘在旁喊得起勁。
趙晉站起身,在她的聲音中離開了“芝蘭居”。
體內有團火,許是因為醉了幾分。他覺得自己就在崩潰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