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頓了頓,又道:“趙……他原先那些個妻妾跟著他六七年都沒……隻怕不那麼容易,您彆替我操心這個了。”
林氏想到這,不由也歎了一聲。一元大師說柔兒的八字能給趙晉生孩子,卻沒說是男是女,萬一卦象就應在安安身上,往後能不能再有子息,還真不好說。
城裡的那些流言林氏也聽過不少,說趙晉注定無子,若當真天意如此,那往後還是少提這個吧,免得引得阿柔傷心。
林氏訕笑道:“來來來,瞧你哥備的這些菜,就猜到你這幾天要過來,山筍魚丸豆腐湯,原是你愛吃的。”
話題彆開,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了頓飯。
等柔兒坐上回家的馬車,眾人的笑臉就垮了下來。若當真不能再生養,可真是太遺憾了。
柔兒支著窗,望著外頭燈火點點的街巷。她心裡悶悶的難受,從那幾個美人被送進院子,她就開始不受控地著慌。
她不知道她跟趙晉最後會走到哪一個方向去。
若是新人勝舊人,相看兩相厭呢?
這些事不能細想,一想到,就徒惹心傷。
柔兒放下簾子,把自己投入車廂的陰影裡。就在這一瞬,聽見外頭車夫的說話聲,“長壽,你看對麵來的是不是官人的車?”
長壽“嗯”了聲,話音剛落,就聽一陣輕快的馬蹄聲響。
福喜笑著打了招呼,“長壽,老伍,太太在裡頭吧?爺惦記著,親自來接了。”
趙晉跳下車,幾步靠近柔兒乘坐的車廂,敲了敲車壁,道:“媳婦兒,我上來了。”
車簾一掀,伴著飛舞的雪,他鑽進車來。
空闊的車廂瞬間變得局促起來。
他沒客氣,握住她手腕坐到她身邊,扣住她下巴就先親了一下,“想我了沒?”
她揪著他衣襟詫異道:“您不是叫人送信兒,說明晚才回來?”
趙晉笑笑,揉開她微蹙的眉頭,“家有嬌妻,放心不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些日子你怎麼樣?是不是跟我一樣,相思成疾,總是掛心?”
她抿唇笑了笑,勾著他脖子湊近,在他腮邊吻了一下,“嗯,想您了。”
他笑得更得意,把她抱得更緊,“不瞞你說,我連晚上飯都沒來得及吃,飛奔回來見你。”
柔兒想了想,道:“不若在街邊先買個甜湯,您墊墊肚子?”
趙晉也正有此意,笑道:“適才經過城隍廟,瞧見有個賣餛飩的攤子,咱們去吃點兒,順便逛逛?”
她自然同意。
兩人在城隍廟街前下了車,直奔那個賣餛飩的攤點,要了一碗餛飩,一份鹵菜,一碗甜米酒。
福喜抹乾淨桌凳,把趙晉請過去。兩人對坐在冬夜的小攤檔前,頭上是破了洞的一頂竹棚子,露天吃東西。這種事在趙晉身上極少發生,他一般或是在酒樓,或是在楚館,街邊這些小攤子,他從來沒帶女人過來吃過。今兒是頭一遭,他知道柔兒不會嫌棄。
她也拿了隻勺子,怕他一個人吃著無趣,在他對麵飲著甜米酒。
趙晉夾了隻餛飩喂到她唇邊,她慌得去瞧攤前的其他人,見沒人注意自己,才紅著臉張開嘴把餛飩吃了。
湯水滴在唇邊,水亮亮誘人。趙晉伸指替她撚去,在她的注視下,把那根沾過她唇的指頭點在唇間,抿了一口。
她霎時羞得不行,這是在外頭,有這麼多人在呢。雖知道不一定會有人注意他們的動作,可這種隱秘又親熱的舉動,實在太叫人心驚,也太令人悸動了吧?
她心臟砰砰亂跳,一時連話都說不出。
不遠處長壽正盯視著二人,他不大懂大人之間的感情,隻覺得趙晉無恥得可以。他心裡不屑,輕嗤一聲不再看了。
“阿柔,趙爺?”
一把欣喜的聲音闖進來,引得柔兒慌忙看過去。
孔繡娘掙開林順的手,快步朝他們走過來,“真是你們?剛才瞧見旁邊停了兩輛馬車,就像你們的家的車,我還不敢確定,怕瞧錯了。你們怎麼會上街來?”
柔兒起身迎著她,笑道:“官人餓了,我陪他來吃餛飩,你們這是逛完了,要走了嗎?”
孔繡娘笑道:“巧了,我們也是來吃餛飩的,要不一起?”
撞上了,總不好裝不認識?
柔兒頓了下,下意識去瞧趙晉,他不喜歡林順,很忌諱她跟林順那點過去,不知他介不介意……
卻聽趙晉笑了笑,“請。”
柔兒鬆了口氣,福喜上前來幫忙多填了兩隻板凳,林順在攤主那邊要了兩碗餛飩一碟花生,想到柔兒在,又多要了一盤糖漬蠶豆。
食物端上來,林順無聲地把蠶豆推到柔兒麵前。孔繡娘拍了拍林順的胳膊,笑道:“還是你了解阿柔,知道她喜歡吃甜的。”
一語畢,桌上的氣氛登時僵了。
林順有點著急,想解釋,他怕趙晉誤會,更怕孔繡娘誤會。柔兒也有點尷尬,她跟林順的事孔繡娘也知道,若是對方介意……
趙晉沉默著,在三人的注視下,用筷子把那碟蠶豆挑到自己麵前。孔繡娘咬了咬牙,以為他要發脾氣將盤子掀了。
趙晉夾起一粒豆子,放在柔兒空了的米酒碗裡,“吃吧。”
孔繡娘一口氣沒提上來,猛咳了兩嗓子。——白擔心了。
林順後知後覺,覺著自己適才行事不妥,他將碗裡的餛飩撥出兩個,填到孔繡娘的碗裡,“阿依,你也多吃點,天兒冷,又走了這麼遠,累壞了吧?”
他甚少會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孔繡娘都習慣他的沉默了,兩人在外頭逛著的時候,幾乎都是她在說,他偶爾應付一兩句,並不會主動找話題。他關心她是默默的,就連親熱也……
孔繡娘想到剛才在那個很僻靜的巷子裡,她正興奮的說著話,他突然轉身,把她推在牆上堵住她的唇……
她臉頰霎時紅了,以吃餛飩的動作掩飾著慌亂,生怕自己的小心思給人看出來。
柔兒的手在桌底,輕輕撓了下趙晉的膝蓋。
他橫目過來,朝她拋個冷眼。她不肯退縮,掌心在他膝頭輕輕撫了撫。
這算什麼?因他容許她跟舊情人一塊兒吃飯,給他的安慰嗎?
趙晉扣住她的手,捏了兩下,卻始終不肯給她個安撫的笑。
四人在攤前作彆,等孔繡娘和林順走了,他便不理會柔兒,徑直朝城隍廟東邊的街上走。
她跺了跺腳,在後追上來,抓住他的袖子輕輕搖晃,討好地笑著道:“這位俏郎君,您一個人嗎?要不要我陪你同行,說說話呀?”
趙晉橫她一眼,把袖子抽回來,“不必了,小生已有家室,對外頭的妖女,沒甚興趣。”
柔兒回身見行人甚少,風雪頗大,也沒誰注意自己,她大著膽子挽住他的手臂,倚著他道:“郎君,風寒雪冷,您孤身一人,難免幽寂,叫小女陪陪您,您彆這麼冷漠,急著拒絕嘛。”
到底膽色不夠,一句話說完,立即跳開半尺,生怕自己適才大膽的舉動被人瞧了去。
他們身後,牽馬緩步而行的長壽彆開目光,心道:“原來她也不是什麼好女人。”
柔兒不知行跡已露,快步追逐著趙晉的步子。
路麵結了冰,尤為濕滑,她忽然腳底一軟,低呼一聲,整個人朝前跌倒。
“爺……”她想抓住他袖子,他比她更快一步,回身結結實實將她抱個滿懷。
柔兒整個人,就這麼在街心撲入男人懷裡,她剛從跌倒的險境中解脫,不等放下心來,立即又被另一種緊張心悸控製。
心跳得厲害,雖麵前這個是她的丈夫,雖兩人已經這麼親密這麼熟悉,可她還是難免緊張,難免羞澀。
福喜等人不知就裡,暗自彆過頭不敢多瞧。他們著實沒想到,自家太太瞧上去怯懦,原來竟也這麼大膽的,當街就跟爺這麼抱著……
有幾個行人詫異地瞧過來,柔兒慌忙推開趙晉,他怕她又滑倒,扯住她的袖子攙著她,還打趣道:“這麼著急投懷送抱,那小生不若從了你吧。”
他湊近些,俯下身將唇貼在她耳畔,“既是你主動求|愛,可得負責到底,今個兒晚上……”
飛雪漫天,迷了人眼。她鬢上染了霜色,衣襟上落了一層輕雪。
雪片像羽毛,輕而慢地從天際落下。趙晉眉頭也凝了霜,直待他把她抱進房裡,那漫漫的雪片才消融成水跡。
安安早就睡了,這個夜晚隻屬於他們。
指尖冰涼,耳朵臉頰,凍得失了知覺,渾身發冷。可很快熱氣就湧上來,取而代之。
他掌心很暖,很寬大,柔兒握住他的手,眸色迷離地瞧著他的眼睛,“爺……”
她聲音發澀,不知緣何,帶了幾絲哽咽。
“我心裡隻有您……”
“我,陳柔心裡,隻有您一個人呐……”
他動作僵住,沉默地望著她。
她貼過來,拂去他眉頭上霜雪化成的水點,然後在他鼻尖、下巴上輕輕的落上細吻。
她捧著他剛生出點點胡茬的下巴,一字一句地道,“要是您也隻有我……”
要是他這輩子,也隻屬於她一個,該多好啊。
可是,這話怎麼說出口呢?
這種事怎麼可能實現呢?
世道如此,律法如此,命運如此。
若她是男人,他是女人就好了,她一定能做到,隻守著他一個。
可她怎麼能拿自己這種可笑的心思,去要求他呢……
她以為她能控製自己的感情,以為能控製住跟他之間的分寸,原來不能啊。實在太難。
趙晉俯下身來,撥開她臉頰上淩亂的碎發,扣住她的下巴打量著她。
這個女人說她心裡隻有他一個。
她愛著他。
他笑了下,“柔。”
喚她的名字,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該用什麼詞彙,什麼語句,才能描述他此刻的心跡呢?
說不出來,那就……
用彆的法子,讓她知道。
又是一年臘八節。
兩邊生意都格外忙,都要看顧。趙晉又去了一趟浙州。柔兒的繡莊新到一批貨,兩人都忙,又要開始準備年節的人情往來。
柔兒頭回持家,才知道大宅門的女人一點也不清閒。
趙晉朋友多,光是清溪這頭要走動的關係就有十來戶。多半是對方會先來送禮,然後年節前他們備好回禮送過去。趙晉勢力擺在這兒,自然送禮的檔次不能低,柔兒見公賬上數萬的銀兩流動,暗暗換算著,這要是憑她那間繡雲坊,得多少年能賺回來這些數目。
福喜近來忙著出麵要賬,在家裡時候也不多。柔兒覺著長壽頗沉穩,時常把他帶在身邊使喚。
長壽對柔兒的看法比較複雜,她是趙晉的女人,自然屬於他敵對的對象,可她又實在太信任他對他太好,還托人給他做鞋做衣裳,她可憐他沒家。可他沒家,——還不是趙晉害的?
柔兒點算好賬目,把長壽喊過來,“這兩日我抽不出時間,鋪子又太忙,你替我顧著那邊兒,來貨就點算入庫,有閒暇就幫著招呼招呼客人。這錢你拿著,自個兒買飯吃,乾活再要緊,沒有身子骨重要。”
長壽把錢收了,依舊是鋸嘴的葫蘆悶不吭聲。
柔兒又道:“我聽說你在跟韓護院習武,時常弄得一身傷,回頭你找金鳳拿兩貼傷藥,彆光硬扛著,生得這麼好看,莫留了疤痕才好。”
長壽目光閃了閃,點點頭。
“行了,你去吧。哦,對了,幫我把楚管事喊過來,我有事問他。”
長壽揣著錢走出屋子,冷風裹進來,柔兒坐在椅上打了個寒噤。這幾天,她有點腰疼,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涼。
楚管事很快就過來了,柔兒跟他商議了宴客的事。年節人來送禮,總要留下吃個茶用個飯,一筆一筆都是要事,馬虎不得。
楚管事很和氣,也很幫得上忙,替柔兒提了幾個建議都很中肯,柔兒道:“那就依著您的法子辦吧。官人說,過兩日族裡的人要賴浙州,我許是得回去住幾日,這邊的事就全權交由您,托付您了。”
兩日後柔兒乘車去了趟浙州。
族裡的旁支年年要來送土產,與趙晉保持親密的聯係。
柔兒白天陪幾個族嬸逛園子,頗有些費神。晚上燈下坐著,胃裡就翻騰不止,腰疼也厲害,伏在枕上臉發白。金鳳在外頭忙著備晚點,屋裡隻留個看火的小丫頭。她忍了一會兒沒驚動人,心道許是睡一會兒就好了。
趙晉陪族叔們飲酒,這會子還沒散。他打發福喜進來稟了一回,說叫柔兒彆等他,先歇下,隻怕今兒就宿在外院了。
柔兒歇了片刻,那難受的滋味越來越扛不住,她坐起身,張口想喚金鳳,哪知才坐起來,眼前就一陣發暈。跟著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醒來,已是一個多時辰後。
屋裡點著燈,趙晉坐在床沿上握著她的手,見她動了下,他和金鳳等人緊張地湊過來。
柔兒適應了光線,瞧趙晉麵沉如水,一點笑意都沒有,她心裡發慌,張口問道:“爺,發生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