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進來通報的時候, 柔兒正坐在明間大炕上,給安安試穿新做的衣裳。
眼看要過年,圖個喜慶紅火, 做了大紅色兔毛滾邊小襖,夾棉繡福字裙子,小小孩童身量嬌巧,裙子不過兩掌寬, 填充了厚厚的棉絮, 穿起來越發渾圓。
屋裡氣氛和美, 金鳳梅蕊圍在邊上又說有話, 夏姑娘上門的消息一傳進來,登時便冷了場。那日嚴太太意有所指, 大夥兒都聽得明白。趙家夫婦日子過得好好的, 非有這種不識好歹的人來添亂。
不等柔兒說話, 金鳳就撩簾走了出去, “太太需要靜養, 不便見客, 直接打發了就是。一個大家兒小姐,不知道上門做客需提前送拜帖的嗎?人家都沒應, 她就杵上門, 懂不懂規矩?往後這夏冰兒姑娘再來, 不必傳報,直接用同樣由頭攆出去。”
金鳳是柔兒身邊第一等得力的丫鬟,那傳信的侍婢哪敢辯解,垂頭行了半禮, 堆笑道:“是奴婢思慮不周, 這就去門上傳話。”
屋裡傳來柔兒遲疑的說話聲, “等一下。”
金鳳歎了一聲,撩簾走進來,“太太,不必給這種人臉麵,那嚴太太久在清溪,見過什麼世麵?以為任誰都是她能拿捏的麼?您硬氣點兒,也叫她知道知道厲害。”
柔兒溫笑道:“我倒不怕自個兒得罪她,怕的是給爺多添了仇家。上回已經退了四個姑娘,說不準已把嚴大人得罪了。嚴太太的外甥女兒,怎麼也算得官家出身,若是太不給臉麵,隻怕這頭關係徹底交惡,會不會對爺有什麼不好……”
“您彆操心這個了,外頭的事,爺自己有計較的。爺要是怕得罪他,當初那四個美人怎麼都會收下,哪怕留下來做個使喚丫頭,對外也好交代不是?可爺把人退了,態度已經很明顯了。這嚴太太估計是聽了嚴大人的抱怨,這是故意找您跟爺的不痛快,想出口惡氣呢。您要是心軟服帖了,隻怕將來她更要想法子拿捏您。再說,那姑娘若是真進了門兒,她是向著爺,還是向著嚴家?平白在家裡替人安個眼線,多憋得慌啊。”金鳳嘴利,分析起來頭頭是道。
柔兒聽了,沉默半晌,“那行,金鳳,這事就交由你辦吧。”
金鳳笑道:“太太這就對了,見她乾什麼?還有幾天就過年了,誰家不是一大攤子事兒,除了送禮走動,平白上門來說閒話的,不是故意給人添麻煩?她無禮在先,您也甭給她臉。您跟大小姐說話兒,奴婢去打發那夏姑娘,您就彆跟著費心了。”
說完,行了一禮就退出去,金鳳招呼住適才傳話的婢子,冷笑道:“走,我跟你去見識見識這官家小姐。”
前院偏廳,夏冰兒心不在焉地捧著茶盞。她身負使命,心情沉重,雖然萬般不願,可到底掙不過命運。留在嚴家固然是死路一條,姨父嚴大人心術不正,對她不軌,姨母記恨,一心要作踐她。她孤身一個,如浮萍無依,如果不想被姨母隨意嫁個販夫走卒,就隻能舍下姑娘家的自尊,來做這趙府的姨娘。
她覺著趙太太性情溫婉,像是個好相處的人,若是能進趙家,趙太太該不會為難她吧?可人前溫婉,人後是什麼模樣,她又何從知曉呢?她很忐忑,很不安。
夏冰兒沉沉想著心事,連門廳走入了人都不知。
金鳳打量著座上的姑娘,高挑,瘦削,文弱,穿著寬大的水粉色襖裙,袖子裡空蕩蕩的。這是個日子過得不大好的姑娘。從她蒼白的麵色和過分消瘦的身材就能看出來。
金鳳原準備一肚子擠兌人的話,此刻卻有些心軟,覺著說不出來。
“夏姑娘。”
金鳳行禮,規規矩矩按足了身份禮儀規程。
夏冰兒嚇了一跳,怯怯地站起身,“金鳳姑娘?”她記性很好,隻見過一次麵,她把趙太太身邊幾個下人的名字都牢牢記住了。
“我們太太有些不便,今兒剛送走了幾個來送年禮的族親,有些乏了,您也知道她的情況,有了身子的人,難免容易覺著倦。好容易睡著了,奴婢們實在不忍心把她喊起來,姑娘今兒來得不巧,不若等過完年打了春,等我們太太空了,下帖子邀您跟嚴太太她們一塊兒進來吃茶說話兒?”
一句話把會麵的時間支開到春天,還得等趙太太下帖子邀請才能來?夏冰兒臉上一紅,如何不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她擠出一絲笑,低聲道:“來得不巧,真是不好意思。我本是想著,太太不便出門兒,怕她悶得慌,我還帶了琴來……噯,金鳳姑娘,煩請您將我的問候轉達給太太,我、我就告辭了,下回我再來瞧太太,對不住,打攪你們了。”
金鳳穩重如山,笑容不變,“那我送送姑娘。”
也不等她喝完茶,也免了那些寒暄,夏冰兒命帶同來的貼身丫鬟抱了琴,快步離開了偏廳。
她坐上轎子,簾子一落眼淚就跟著滾了下來。
她也是個要臉麵的姑娘,可是命運弄人,非要逼著她做這樣的下作事……
回去後,自然又要挨上幾巴掌。這種日子她真是一天也不想再過下去了。
沒幾日,夏姑娘送了拜帖上門,希望年初五能來見見趙太太。金鳳代筆,以柔兒的口吻,婉轉地謝過夏姑娘好意,並說明,等自己空了,會主動邀約,順帶還送了一份不輕不重的禮表達歉意。柔兒這邊已經仁至義儘,夏姑娘再沒任何理由胡攪蠻纏。她沒辦法,隻好轉頭撲到趙晉那頭下功夫。
臘月二十九,趙晉處理完浙州的一應事,乘車回清溪的時候,天色已晚。
夏冰兒坐在巷口,已經等候了幾個時辰,馬車駛來的時候,她幾乎站不起來,整個人凍僵了,腿腳早已麻木。
看見車,她看見了自己人生最後的希望。她掙紮著,扶著丫鬟的手站起來。
趙晉被福喜攙下車,福喜低聲知會:“爺,是嚴大人家的表小姐。”
“趙……”想上前,喊聲“趙官人”,給他行個禮。夏冰兒沒想到自己,卻在見著他麵容的一瞬,呆住了。
趙晉淡淡瞥她一眼,麵上浮起習慣的笑,眼底卻是透著不耐。他知道嚴太太打算給他送人,還以為是多稀罕的絕世美女,想不到是個瘦得沒一點兒女人味的青澀丫頭。他點了點頭,算是受了她的禮,“有事兒?”
夏冰兒哽了一下,她原以為,男人會問問,為什麼她會在這。
她從恍惚之中迅速抽回理智,她終於等到了他,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她擠出一絲笑,控製著發顫的牙齒和嘴唇,儘量讓自己聲音聽來是悅耳的,“趙官人,小女……小女是……嚴大人的……”
“嗯,找我什麼事?”他腳步不停,朝巷中走去。
她踉蹌地跟著他,艱難地道:“小女是來陪太太說話解悶的,知道太太有孕,不便出門,所以……小女是一片孝心,把太太當成姨母一般敬……”
趙晉沒了耐心,他陡然停下步子轉過身來。夏冰兒沒想到他會突然停下,她收步不及,差點栽到他身上。
她麵紅耳赤地道:“對不住,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趙晉道:“拙荊年歲輕,好說話,做事慣於留些餘地。你想說什麼,爺沒興趣,隻有兩句話送你,聽好了。一,你這姿色,爺瞧不上。二,告訴嚴太太,再有下回,趙某必不客氣。”
他不再理會她,轉身就朝自家門前走去。福喜等人跟上來,無人在意夏冰兒臉色變得多麼僵硬難看。
她的窘,她的傷,沒人在意……夏冰兒攥了攥袖子,用儘渾身力氣,朝趙晉嚷道:“趙爺,您記不記得,三年前洛城驛館,您曾給過一個攔車的小乞丐,一錠銀子的賞錢?”
趙晉腳步頓了下。也隻是頓了下罷了。他沒回頭,亦沒說話,步子邁開,跨入門裡。
那扇門,徐徐閉合。他的背影消失在她眼前。
夏冰兒緩緩跪下來,流著淚道:“對不起……”
那年她寡母過世,她獨自一人,扮成男孩子上路,來投奔姨母。她受過許多欺負,吃過好多苦。要不是那天她死死攀住了一個華服男人所乘的馬車,接住了他從車內丟出來的一錠銀子,她定然活不下去。
那個人的臉,一直刻在她心裡。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下重遇。
她實在不想,做個令他厭惡的人。
就算姨母把她打死,這件事,也不能再繼續了。
丫鬟把她攙起來,對她冷嘲熱諷,怪她沒有撲上去拖住趙晉。
趙宅內院,金鳳肅容走進來,“太太,那夏姑娘走了。”
夏姑娘在門前站了一天,不也上門,也不叫人通傳,打得什麼主意,大家心裡都明白。金鳳本想讓人把她趕走,但被柔兒製止住了。
既然她非要當麵和趙晉說話,那就讓趙晉聽聽。總得正主發話了,她才能死心。
柔兒也明白,若是趙晉見著夏姑娘就心軟了,那她再怎麼防備也沒用。
與其她鎮日懸心在意著,不若徹底做個了結。她實在也倦了。
柔兒把撥浪鼓遞給安安,站起身來,“湯水溫好了嗎?待會兒爺進院兒,先給他乘一碗,這個時辰才回來,想必也累壞了。”
趙晉進來時,正聽見這句。他心頭一暖,跨步進來。笑道:“我這麼有口福?真不賴。”
柔兒朝金鳳打個手勢,示意她不必伺候。自個兒親自走上前,替趙晉解了外氅。
“下雪了嗎?”她抬手拂去他鬢邊的水珠,問道。
“回來時沒下,在外院洗了個澡,來瞧你的路上,就下起來了。”他順勢攬住她,勾住她腰,在她唇上淺淺啄了一下。
梅蕊等人還在屋中,柔兒有點不好意思,橫眉捶了下他肩膀,嬌嗔地白他一眼。
趙晉擁著她來到炕前,見著安安就笑起來,“小東西,想爹爹了不曾?”
“想——”非常響亮的回答,嬌裡嬌氣的奶音,聽得人心都融化了。
趙晉把她抱起來,放在手裡掂了掂分量,“又胖了?”
柔兒忍不住笑,“吃的也不多,肉長得還挺快。”
一旁的乳娘笑道:“臨睡還要喝一大碗羊乳羹呢,這個年歲的孩子,胖乎乎的才好看。咱們大小姐,是奴婢見過的孩子裡頭最俊的。”
趙晉頗得意,伸指捏著孩子腮邊的肉,“那是,也不看是誰閨女。”見柔兒笑得溫馨,他立馬又加了一句,“太太漂亮,自然閨女也俊。”
柔兒咳了一聲,大驚小怪地給他打眼色,她還是很不習慣,跟他打情罵俏的時候周圍還圍著這麼多人。
趙晉可不理會這個,他心裡高興,抱著安安,又朝柔兒招手,叫她坐過來挨著自己。
柔兒也有些意動,這兩日他在浙州,她很是惦念。
她回過身,紅著臉道:“你們都下去吧,待會兒用飯,有金鳳伺候就行,不用再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