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娘會心一笑,打手勢把小丫頭們都遣走,笑著道:“那,奴婢們告退。”
簾子落下來,底下的穗子來回搖擺。柔兒抑住心跳,一步步朝他走去。
到了近前,他牽住她手把她抱在膝上,一手摟著安安,一手擁著她,親親安安的小臉蛋,又在她唇上點了下,“這是咱們一家三口,頭回正式聚在一塊兒過年。”
他頗為感慨,想想自己這一路走來,這麼輕鬆迎年的時候當真不多。
“往年家裡頭熱鬨,人來人往,總沒個靜下來的時候,喝酒打牌,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折騰彆人,也折騰自個兒。如今好了,我也能睡上個日上三竿,能帶著你們放爆竹,瞧焰火,能什麼都不乾,整天整天賴在你被窩兒……”
柔兒氣得堵住他的嘴,“安安跟前,您少說兩句吧。”
她站起身,把安安從他手裡奪過來,聽他說前半段還挺傷感的,他情緒轉換倒是快,一轉臉,又沒個正形。
恰金鳳端了湯羹進來,趙晉就笑著鬆了手。四樣小菜擺上炕桌,翡翠玉帶,芙蓉雞丁,燒鹿筋,糖醋桂魚,湯是羊肉淮山。
趙晉中午有宴,喝了不少酒,胃口一般,喝了一碗湯,把菜都賞下去了。
他去淨房重新洗漱,換了寢衣走進內室。
柔兒抱著安安,嘴裡哼著歌謠,不一會兒,活潑頑皮的孩子就進入夢鄉。
她睡著的樣子,對趙晉來說便是世上最美好的一幅畫。長長的睫毛,軟乎乎的小臉,呼吸淺淺緩緩的,又乖巧又漂亮。他和柔兒常常會盯著熟睡的小家夥瞧上半天。到底是自己的骨肉,怎麼瞧怎麼覺著好。
他幾步上前,貼在柔兒背後,伸手握住孩子的小手。——這小手又白又胖,指頭根上四個小渦,軟得像沒有骨頭似的。
柔兒怕他把安安吵醒,回頭朝他打個眼色。
趙晉訕訕收回手,坐到一邊兒翻出本沒瞧完的誌怪雜談。
柔兒見安安睡實了,才把她遞給金鳳抱去暖閣。
回過身,見那本誌怪扔在桌上,趙晉不見人影,床帳卻放下來了。
她抿抿唇,有點口乾舌燥。
遲疑地走近,果見腳踏上擺著趙晉的鞋。
她伸手去掀帳簾,手就被人按住。
趙晉擒著她手腕,他直身靠近過來,擠開帳簾扣住她脖子吻上她唇。
她被溫柔的親吻軟化,被他帶著倒在枕上。
他動作很輕緩,徐徐向下,將掌心貼在她平坦的肚子上。
“你還好麼?它有沒有折騰你?”
柔兒眼底都是霧蒙蒙的水汽,掀開睫毛望著帳頂,聲音也是軟的,“小寶很乖……我隻擔心他是不是有什麼不好,我沒有吐,沒有惡心,一次都沒有……”
趙晉湊上來撥開沾在她臉上的碎發,“放寬心,沒事的。小寶孝順,不忍心讓你受罪。你要是有什麼不舒服,一定要說,彆怕麻煩,沒什麼比你的身體和孩子的健康重要。”
柔兒側過頭望著他,“爺……”她有話想說,欲言又止。
她告訴過自己無數次,不要問,一個字都不要問。她不敢告訴他,她沒信心,怕被年輕貌美知書達理的姑娘比下去,怕他給她的感情維係不長遠。
趙晉看著她的眼睛,他能猜到她想說些什麼。他目光冷了點,啟唇道:“你叫她見我,是想試探什麼?阿柔,這些話我對你隻說這一次,我們之間,不需要這麼辛苦。你有什麼不痛快,都可以告訴我,我是你丈夫,也是你最親近的人,若是連你我之間,也要用這些心思手段,那這日子過的就沒勁了。”
他話說得很重,叫她糾結難言。
半晌,她才道:“我這輩子,無論什麼事,都瞞不過您,您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看透了。可您呢?您在我這裡,是蒙著紗的燈籠,我隻看見光亮,看見您想讓我看見的,您是個什麼樣的人,說來可笑,我雖嫁給您做了您的妻子,可我根本不曾了解您。我不知道您過的日子是什麼樣的,想要的又是什麼。我每天都在猜,想更了解您,想更靠近您一點,而不是單憑著您對我的好,就又聾又啞地糊塗過下去。您說要我什麼都不必想,要我什麼都不必做,可是,每天醒醒睡睡,吃吃喝喝,我和廢人有什麼兩樣?爺,我錯了嗎?”
“我猜不透您的心,也不知道怎麼當這個太太,爺,我害怕,我好害怕。怕做不好您的妻子,怕給人家說我配不上您。”
她閉上眼,不讓眼底的傷被看見。
趙晉歎了一聲,他伸手攬住她,輕拍著她的脊背。“傻子,過日子過日子,不就是怎麼舒服,怎麼過嗎?乾嘛給自己找不痛快,乾嘛聽外人說什麼呀?再說,你做得很好,迎來送往都很周到,你細心,我沒考慮到的,你替我考慮了,前些日子族嬸還誇你,說你有人情味,不像……”
他頓了下,話頭就此打住,兩人之間,尷尬地沉默起來。
柔兒盯著他的眼睛,見他垂眸苦笑了下。不像什麼?不像前頭的太太盧氏,是麼?
她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您可以提先夫人,我不會醋的,沒關係。”
趙晉將她裹在懷裡,低低地道:“你本就不必醋。柔柔,我年輕時那些事就是一筆爛賬,我不提,不是我放不下,也不是怕你嫉妒,是我覺著不堪,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
柔兒也歎了聲。他的過去,在她這裡是本神秘的,她滿是好奇,想偷偷翻一翻,可是他不言語,她也不好去問,守著今天的日子,不必去問從前,她是這麼想的。但她還是會好奇,想知道他經曆過什麼。她愛著的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她想知道。
“您愛她嗎?”
趙晉沉默。
愛嗎。那年他才十七,初回相遇,她的影子像一粒石頭,投入他心湖,泛起了漣漪。那種感情很複雜,一言一語慨括不掉,並不是愛與不愛那麼容易。
柔兒沒得到答案,趙晉像一座封閉嚴實的城,她敲不開這扇門,走不進去。
她笑了下,“明兒除夕,還有好些事兒,咱們睡吧。”
她的手被趙晉握住,他問她,“你想知道嗎?”
“如果你想,那我全告訴你。”
柔兒有點慌,前一瞬才覺著他把自己封閉得很緊,這一刻,他要為她敞開城門。
她應該用什麼心情,什麼樣的步伐走進去。
“我認識盧氏那年,是十七歲。……進士出身,在六部觀政,那會兒我初入朝堂,沒有根基,……盧劍鋒於我有恩,多次開導我,規勸我,替我謀劃將來的路……我視他為恩師,他當我是義子,恩義兼之,他出事,我不能置身事外,但他勸我不要求情,不要插手進來……就在那時,睿王找到我,問我願不願,幫他謀成一件大事……”
“恩師將兒女托付與我,我將盧青陽藏起來,避過斬首,又用四十萬貫錢,打通關係,在流放途中把盧氏換下,……我散儘家財,換了恩師的後代。鎮遠侯以為我為美色所迷,以此為要挾,令我聽命。我既在他心中烙下了愛美色的印記,就隻得將這條路走下去。”
“我在朝堂上並無根基,因盧青陽一事又壞了名聲,人人謂我為求上位殘害恩師,於鎮遠侯助益有限,於是他令我致仕,回到浙州承繼家中祖業,……在他相助下,吞並許多鄉紳的產業,又因這層關係,獲得諸多便利,……我做了他賺錢的工具,也徹底與官場告彆。這一彆,就是七年。”
“可笑的是,費儘心思,受儘白眼,努力想要保護住的人,說我銅臭低賤,說我卑劣無恥,……你覺著世上所有女子都會愛慕我,想與我一起嗎?我在浙州,想娶一名大家閨秀不難,甚至在京城,那些小官兒也願意用女兒侄女兒來籠絡我,可在真正的世家小姐眼裡,我隻是個上不得台麵,不堪一顧不值一提的東西。”
他出奇的平靜。
過了這些年,受過傷的地方早已結痂,雖留下了醜陋的痕跡,可傷口早就不痛了。
他初次與人談及自己年少的愛慕,和被人誤解和辜負和無奈。他以為自己會傷感,至少會心情會有那麼一點起伏,可是沒有,他站在許多年後的今天,回顧自己的從前,原來隻是像在觀賞一段陌生人演出的折子戲。
他甚至能笑著,把那些不堪,一個字一個字展露在柔兒麵前。
她默然聽著。每個字都是那麼雲淡風輕,那麼平淡自然。可是在這背後,他該受過多少傷,嘗過多少苦啊?
她以為他和盧氏至少有些情分在,那是他在酒醉後的夢裡,會念著名字感傷的人啊。
“爺,”她伸出手,掩住他薄薄的唇。“不用說了,我不再問,對不起,讓您被迫回憶這些不好的事。我不再問了,咱們不提了,不提了。”
他扣住她的手,淡然地道:“既開了頭,不若就說完吧。”
“我怕過了今晚,我就不想再提了。”
“……再後來,我紈絝的名聲揚了出去,鎮遠侯徹底放了心。回浙州的第三年夏天,鎮遠侯第一次,命我出麵替他聯係北安義軍。這是一支假義軍,假作是因天災無法活下去的漁民為多爭奪些口糧揭竿而起,實則是鎮遠侯的私人軍隊。武備糧草,這些年一直是他暗地裡供應。我頭一次,替他出麵辦這麼隱秘的事,我很緊張,也很高興,蟄伏三年,花費無數銀資,替他不知辦了多少壞事擔了多少惡名,終於能走近他身邊,掌握他圖謀不軌的真正的證據……,再後來,我接觸的越來越多,我賺得也越來越多,他有個老相好,原是有名的花魁,被他派來浙州,接管明月樓,專為他斂財。我在明月樓一擲千金,都知我揮金如土,其實大部分銀兩,都暗地裡孝敬給了鎮遠侯。他很小心,要收集足夠的罪證將他拉下馬,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時我還年輕,也不大沉得住氣,每當這時,我就會去見盧氏,她會讓我記起,恩師如何慘死,記住我曾付出過什麼代價。”
“……裝的久了,假的也變成了真。我漸漸發覺,我真正變成了那個沒有心、什麼都不在乎、視人命如草芥的惡人。也許我骨子裡,本就不夠正派,荒唐、好色、貪財、心狠手辣,也許我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
“不是。”柔兒斬釘截鐵,“您不是的。”
她抱住他,在他唇上烙下一個又一個,真誠熱烈的吻。
“您是無可奈何,您是為形勢所迫。您一個人扛著那麼沉重的包袱,您太累了,太孤單了,我如果是您,也許早就崩潰了。您不要這樣說自己,挨過這些苦,走過這條路,您的心智韌性根本不是常人所能比擬。”她落下淚來,心痛他的孤苦,心痛他那些艱難的歲月裡的寂寥和疲累。
“我愛您……爺,我真的,很愛您,敬重您。”
她牽住他的手,扣在自己心口。
“以後,我都會好好陪在您身邊,和您好好過日子。還有安安,還有小寶……”
趙晉嘴唇輕抿,眼底也透出幾分軟弱。他撐得太久了,那些擔子太重、太重了。好在他有這片港灣,可以短暫的停泊片刻。雖然睜開眼,他必須又變回那個強大而虛偽的人。
他想留住這片暖,很想……
他傾身過去,扣住她的肩膀,“所以我說,你不必擔心,你還有你給的一切,我都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