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晉次日上午安排好清溪一應事, 中午不及陪柔兒一塊兒吃頓飯,就匆忙趕去了浙州。
他需要提前做些安排。
自打他離開,柔兒就閉起門戶, 輕易不出門,也不見人。
她能做的,就是不給趙晉添麻煩, 不讓他擔心。
戲文裡常說,伴君如伴虎, 她知道趙晉要做的那些事很艱難也很危險。她不能再拖他的後腿,讓他因她費神。
正月十五家家團圓, 婚後第一個上元節, 因為趙晉不在家中,氣氛顯得極為冷清。
陳興一家自是過來相陪, 暖閣地上鋪了層厚絨毯,安安和壯壯坐在上麵,小姑娘捧著隻匣子,打開來,裡頭都是趙晉平素送給她的小玩意兒。安安獻寶似的一樣一樣拿出來給壯壯瞧。
自打上次安安走失過一回後,乳母嬤嬤們對孩子格外上心, 饒是如此, 金鳳也不敢馬虎,不時就過來瞧一眼。
此時的趙晉人在北山礦場。
睿王在此處置下一處地下工場專門鍛造火器。兩年前曾派武將齊謙來此巡視,這回親自前來, 趙晉猜想, 多半是要近期取用了。
聖上年邁, 身體大不如前, 太子資質平庸, 諸王表麵臣服,其實各懷心思。睿王扳倒鎮遠侯,吞並鎮遠侯過去的勢力,又為盧劍鋒平反,博得一批文臣的好感,他若有心奪嫡,實則贏麵很大。趙晉雖遠在江北,作為睿王附庸,亦不能置身事外。
一行人在礦場外下了馬,趙晉和齊謙一左一右護持著睿王朝地下工坊走去。
馬車裡留有一人,正是清宜郡主,百無聊賴地攀著車窗,久盼趙晉等人不來,不耐煩地撩簾問道:“他們要在裡頭盤旋到什麼時候?”
車旁候著一年輕男子,含笑溫聲道:“約莫還得一時半刻,下頭地域廣博,得有幾裡路長短。”
清宜睨他一眼,撫了撫鬢邊吹亂的頭發,問道:“你怎麼不跟著去呀,陸公子?”
男子聞言一怔,“郡主知道我?”陸晨在外避難,在京城趙宅住了漸近一年,年節前才悄聲回到浙州與家人團聚。這回招待睿王一行,為不引人注意,官府不便出麵,家中特派了陸晨與趙晉打下手。
清宜含笑道:“陸公子一表人才,一見難忘,怎麼能不知道呢?”
倆人曾有過一回照麵,是在趙晉離京前的酒宴上。陸晨身份低微,坐在末席,京中那些公侯貴族向來眼高於頂,應酬趙晉也不過瞧在睿王麵上,誰又會去關注一個沒品沒階的白身公子呢?
陸晨心下一頓,緩步湊到車前,“郡主是不是倦了?不若小人先送郡主回城,浙州哪兒有好玩的好吃的,小人最熟悉不過,郡主遠道而來,不知可否賞光,準小人略儘地主之誼。”
清宜斜睨著他,笑得頭上步搖輕擺,伸指捋著他前襟上的玉鏈壓襟,“好玩的好吃的,有浙州俊俏兒郎叫人喜歡麼?我聽說,陸公子與文藻是多年朋友了?”
陸晨喉嚨發緊,清宜那隻手柔弱無骨,白得耀眼恍如發著光,袖口一截皓腕,掛著沉甸甸的翡翠鐲子,輕輕撩在他前襟又很快退開,讓他心跳如鼓又不敢多做遐想,隻能咬著牙笑道:“是,是的。”
清宜指頭卷著簾上的穗子,笑道:“聽說文藻續了弦,扶正了小妾。這可不像他會做的事兒,那女人生得極美麼?”
陸晨想到柔兒那張臉,道:“倒也不是。漂亮是漂亮,絕稱不上什麼絕色佳人。多半是性情與趙大哥合得來,再有——”他笑了笑,“浙州有傳言,說趙大哥子嗣艱難,非得此女這般八字之人,方能替他生兒育女。趙大哥盼子女,多半為此考量。”
清宜“哦”了聲,“原來是這樣。”
陸晨瞧她懨懨的,想她一路舟車勞頓,定然受了不少罪,正想說幾句溫言軟語安撫一番,就聞對麵傳來說話聲。
趙晉扶著睿王,正朝這邊走來。清宜步下車,迎上前去,睿王朝她笑笑,“清宜是不是悶壞了?晚上讓文藻帶著你四處逛逛,慰勞慰勞你這一路的辛苦。文藻啊,我把清宜交給你了,小心仔細看護好,萬勿出什麼岔子。”
趙晉頷首稱是。
十五的晚上,街市上行人摩肩接踵。年輕男女儘可上路來,瞧燈看景。
睿王把清宜郡主推給趙晉,消磨他的時間,自己帶著人暗中探訪官員,或是某些趙晉也不清楚的勢力。很明顯對方有些事不想讓他知道。他也很清楚,鎮遠侯一案結束,他這步棋就已經失效,起不到什麼作用了。
睿王愛惜名聲,自然不好卸磨殺驢,如今倆人之間氣氛有些尷尬,回到從前是不可能了。
清宜一身民間女子打扮,追上前,挽住趙晉手臂,“你慢點兒,走這麼快,怕我纏上你呀?”
趙晉揚眉笑笑,“豈會?前頭有座戲樓,頗為熱鬨,小旦身段唱腔都不賴,郡主若是有興趣,儘可去坐一會兒。”
清宜笑道:“好呀,趙大官人說好,那自是極好的了。”
兩人步上戲樓雅間,清宜揮退眾人,親自斟了杯酒遞給趙晉,“今兒本是團圓日子,你瞧咱們倆,一個寡婦,一個有家不能回的,也算是同病相憐,來,飲了這杯。”
趙晉忍不住笑:“同病相憐?郡主莫咒我,趙某才新婚,家門上貼的喜字還沒揭呢。”
清宜支頤托著腮,一雙水眸噙著媚意,“文藻,我以為你至少會娶個門第相似的千金小姐,現今這個,就圖她能生養呀?她有我漂亮麼?當初你可是瞧也不愛瞧我的,怎麼就瞧上了個鄉野出身的女人呢?”
趙晉側過頭去,瞥著清宜,“您是什麼人物,我哪兒敢瞧呀?您瞧瞧,那小旦身法不錯吧?待會兒喊上來,卸了妝給郡主瞧兩眼,要是合意,明兒晚上傳去行轅,單給您常堂會。”
清宜見他顧左右而言他,如何不知他對自己無意。若是有意,哪用得著她特地跟來浙州?
早幾年他在六部觀政,她就試過拉攏他,那時她還沒嫁給後來的丈夫,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她和諸皇子關係都好,不少大臣走她的路子求她代為引薦。她與人打賭,瞧這新晉才俊什麼時候來拜她的門,不想自個兒輸個徹底。
今時今日她已不年輕了,妄圖把這個在陰謀堆裡滾過幾百圈的人製服,有那麼容易嗎?都說他貪花好色,他好的可不是她的色貪的不是她這朵花啊。
清宜喉腔發苦,有些事,心裡再怎麼不願,也須得做,這就是她的命啊。
她抬起手腕,湊過去勾住他的臂彎,身子也軟若無骨一般地貼近,另一手舉起杯,好像醉了,說話的語調也充滿了醉意,“文藻,今兒這杯酒,你怎麼都得喝,算我賀你……賀你又娶了一房妻,又添了一個孩子。”
趙晉揚眉笑笑,“行,那我多謝郡主。”
他持杯頷首,淺淺抿了一口。酒味醇香,不是凡品。多年酒色生涯,他隻需品一口就知裡頭摻了什麼料。但他沒有開口說露,揚起下巴將杯中酒飲儘了。
清宜見他毫不猶豫地乾了一杯,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這些年他跟她虛與委蛇,利用多,真心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立場,也明白皆是身不由己。他不會恨她吧?
清宜也跟著飲了一盞,她無力地靠在他身上,摟住他的脖子道:“文藻,如果說這世上有什麼人是我最不想傷害的,那一定是你。我見過這麼多男人,你對我最好了……”
趙晉苦笑:“談不上。”相互利用,好在何處?
清宜說:“你抱抱我,一下就好,過了今晚,咱們這麼好好說話的機會,想必也不多了……”
趙晉攥住她的手腕,清宜仰起臉悲切地望著他,然後被他緩緩推開。“戲唱完了,咱們該走了,郡主。”
他站起身。清宜跌坐在椅中。失去溫暖的倚靠,她覺著周身幽冷。像墮入冰窖中一般。這些年,這種冷一直伴著她。她想有個伴兒,不用再一個人獨自對抗這刺骨的冰寒……
出了戲樓,冷風撲麵。
趙晉侯在車前,等清宜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