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盈含笑走進來;“霍爺,昨兒您醉了,明月樓知道您認得我們爺,便知會小人去把您接回來。因不知您在何處暫住,隻好自作主張,在青山樓僻出一間房給您,您覺著還好?需不需請大夫來診診脈?外頭備了醒酒湯,待會兒您先喝一碗。”
霍騫發怔道:“我……給你們添麻煩了吧?”他昨晚喝的太多了,喝到麻木,喝到什麼都不記得。他最怕的是自己在趙家丟了醜,本就覺得沒麵目見他們,再鬨一場給人瞧笑話,他當真什麼臉都丟光了。
“霍爺哪兒的話,既您醒了,那小人就回去跟我們爺回話去了。您可以再歇會兒,有什麼需要,可以跟外頭的人說。小人告退。”福盈快步退了出去。
霍騫揉揉眉心,適才從福盈的話裡,他也聽出了趙晉不想多有瓜葛的意思。
對方沒因為他開出極好的條件就答應幫他,也沒有因為他如今功成名就就來巴結。
霍騫在趙晉跟前,總是心虛且不能自信的。他看過他最狼狽的模樣,他還是他心上人的父親。
也許是時候該離開了。
……
安安和顧家伯母去山寺祈福。——其實是顧期約見她。
兩人沿著蜿蜒的山路朝前走。
林深處,顧期問她。“那日跟在你身後的人,是霍騫麼?”
當年霍騫來浙州,背負著世子之名,是所有有頭有臉人家的座上客。
顧期知道一點兒關於霍騫的事。知道安安失蹤過一個下午。也知道這些年安安變得沉默寡言一定是有什麼原因。他一直沒有過問,也沒有去想太多。他是個非常善於替對方思考的人,既然安安不願意說,那他就當作不知情好了。
可近來,隨著兩人的婚事就要定下,他卻莫名開始不安。
身側這個說願意陪他共度一生的姑娘,心裡有個他永遠不能觸碰的秘密。
安安不知道怎麼解釋,確切的說,她不知道要不要解釋。年少時那些不能自已的悸動,是衝動的結果,是一時氣盛的反應?她自己都說不清。縱然她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對霍騫有情。可望著顧期的眼睛,她不知怎地,覺得自己羞臊得無所遁形。
“安安。”他握著她的手,垂著眼輕輕地道:“我一直覺得,我是個很有耐心的人。我知道你對我並沒有什麼特彆的感情,也不見得十分喜歡,但我總是想著,如果我可以等,可以一直一直對你好,你總有一天會被我感化。可現在,我很怕,我怕我們成親十年二十年後,某天夜裡你突然醒來,你發現自己後悔了。我該怎麼辦,安安?你告訴我,到那時我該怎麼辦,該怎麼麵對你?”
安安抿唇,每一個字都說得很難,“我從來不後悔。”
“也許你不會,但我……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後悔。安安,我們不要成親了。——對不起,這回是我先退縮了。我不想自己做個美夢好多年,一朝突然醒過來,發覺一切隻是我一廂情願。我不想把一個不喜歡我的人困在我身邊一輩子,瞧她眼裡沒有我,卻要耐著惡心與我親熱……”
“顧期,我沒有這樣想過,我……”
“安安,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不忍心傷害我,也不忍心讓爹娘失望,更不忍心給家族蒙羞。可你肩上背著太重的包袱,你背著這樣的包袱,要如何去做個幸福的人?你不會快樂,而我也會疲倦。出於喜歡,我也許可以忍一年兩年,忍很多年,可我改變不了你不愛我的事實,我自問沒有那個能力。我試過了,安安,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他鬆開她的手,一步步退後,“安安,勉強在一起,對我不公平,對你也不公平。我希望你能更真誠一點,不管是對我,還是對你自己……”
安安獨自走下山,她走得很慢很慢。
落日的餘暉灑在她身上,可早春的天為什麼那麼冷呢?
她覺得自己被凍透了,寒冰徹骨,沒一點暖意。
她到底還是辜負了顧期對她的喜歡。辜負了爹娘的企盼。
推開院門,侍婢撩起簾幕,她衝進去,撲在柔兒懷裡痛哭出聲。
這麼多年,她從來沒試過在母親麵前放肆大哭,沒試過在任何人麵前放肆大哭。她要強,她堅韌,她不許任何人為她擔心,也不允許任何人瞧她的笑話。
可是她繃不住了。她藏了好多好多的委屈。
她藏了好多好多的難過。
她想什麼都不管了。好好的哭一場。
她想把這些年一直不肯傾吐的心事全說了。
她不想當什麼大小姐,不想活在四方院子裡給人家做妻。
她想遊山玩水去看外麵的世界。
她想到處走走見見世麵。
她想多結識一些朋友而不是躲在屋子裡算賬繡花。
她想乘船醉夢在星河之下,她想肆意的笑放肆的哭。
她累了。好累。
可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活成這樣。
明明所有人都愛護她,喜歡她。也許就是這份愛護和喜歡讓她不敢行差踏錯。
可是他們沒有錯,她也沒有錯。
她不想成親嫁人。她還有好多事從來沒嘗試過。
“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太多人,對不起爹娘,對不起顧期,對不起長壽,也對不起自己。
她為什麼選擇這樣活著。為什麼要這樣活著。
**
夜裡,柔兒和趙晉躺在帳子裡商量安安的事。
“她說,想去京城探望彥哥兒,我同意了。爺,也許這些年我們都錯了。我們希望孩子們活得自由自在,可其實我們還是為他們選了他們並不喜歡的路。我從來沒想過,浙州那些少年裡頭,她一個都不選,是因為這些人,她一個都不喜歡。”
“人隻能活一回啊,她想去外麵看看,我為什麼因為自己不放心,就不準她去呢?為什麼她不想成婚,我非要為她安排個人呢?”
“爺您還記得當年,她還在我肚子裡時,您說想要她無憂無慮的當個女霸王嗎?若是霸王當得,那為什麼其他的事不可以呢?我們太害怕她受傷,太害怕她被人騙了,怕她離經叛道,怕她為世所不容。可是人生是她的,原就該她自己走啊。我覺得很難過,我讓自己最愛的人,過了那麼多年不快樂的日子。爺,您能不能答應讓她走啊?”
趙晉沉默著。
他仰躺在枕上,一句話都沒有說。
夜晚的暖閣裡,濃茶都冷了。
柔兒睡著了,趙晉獨自披衣坐在暖閣榻上。
他望著香爐中的輕煙出神,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
安安走了。拜彆父母,離開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故鄉。
許多人不解,為什麼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千金小姐不想做,好人家的宗婦不要當,非要去外頭折騰一遭才肯安寧?
再相遇時,是次年秋。
安安和幾個友人在金陽城山頭縱馬,迎麵飛來一隻響箭,被安安揮劍斬斷在馬前。
對麵林蔭處躍出一匹白馬。
“對不住,我兄弟劍術不精……”
話音未落,兩人都怔住了。
陽光晴好,樹葉將光剪成細碎的圓點,一束束散落在草地上。
對麵馬上的姑娘穿著勁裝,她揚眉笑起來,霍騫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看的笑,那麼放肆的笑。
他忍不住也彎起嘴角,跟著笑起來。
歲月在光影中流轉,他還是又遇到她了。
許多年後。他偶然會憶起那些日子。
他在一個不可能的地方,重逢了一個不可能的人。
他重新認識她,了解她。
他學著尊重她,放任她。
她飛得累了,會記得永遠有一個人站在原地等她。
他很慶幸自己還有勇氣對當日那個勁裝少女走去,說一句,“好久不見,我真想你。”
他也很慶幸,兜兜轉轉蹉跎那麼多年,他沒有弄丟她。
他把她,找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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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第七年,霍騫交還兵權,和安安一道回了一趟浙州。這七年他大部分時間在關外領兵,隻要不打仗的日子,他都儘量陪在她身邊。除卻求親那回,這是他第二次陪她回鄉。
趙晉的咳疾一直沒醫好。這回霍騫專門請了一個相熟的醫者前來為他診治。
多年後,翁婿坐在一塊兒,依舊有些尷尬,沒什麼話說。
屋裡母女倆卻親熱,安安笑說:“我弟弟可厲害了呢,皇子都聽他講書。”
去年春天,彥哥兒成為本朝最年輕的翰林院侍講。
澈哥兒沒有繼續進學,如今跟著先生在四處遊學。他擅丹青,在這方麵已經小有名氣。
孩子們大了,各自為著自己的理想奔忙,老宅裡隻餘下柔兒和趙晉兩個,偶爾他們會坐在窗前,遙想孩子們小時候的趣事,遙想年輕時鮮衣怒馬的日子。
他們相互做伴,相互照顧。少年夫妻老來伴,柔兒現在終於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她望著女兒如孩童般明媚的笑臉,低聲笑問:“霍騫那孩子,對你好不好。”
安安神秘兮兮的湊近,貼在母親身畔柔聲道:“他陪我看雪山,摘蓮蓬,從來沒有不耐煩,我想,再沒人能像他一樣包容我這些怪脾氣了吧?娘,我很快活,這些年,我真的很快活。”
柔兒還想問些什麼,適時屋外傳來說話聲,柔兒忙站起身,笑道:“金鳳,快去把點心都擺出來,姑爺上門,得好好招呼才行。”
簾子被掀開,迎著光走進來兩個男人。
窗外冰雪消融,室內溫暖如春,柔兒忙碌著,指揮丫頭們添水擺飯,回過頭,她心心念念的孩子和最愛的男人都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