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日月盈昃, 辰宿列張……”
紮著雙丫髻的女童坐在高高的座椅上,像模像樣地端著書, 清讀聲朗朗。因為腿夠不著地,她藕節一樣的腿還在空中晃來晃去,繡著精致荷花的紅色軟鞋在衣擺間若隱若現, 隱隱能看到一顆鴿蛋大小的明珠綴在鞋尖上。
通身都是大紅的女童念了一會,眼睛偷偷朝門口瞅了瞅,見沒人注意她,她趴在椅子的扶手上, 夠長了胳膊去取多寶閣上的瑪瑙擺件。那塊瑪瑙質地細膩,顏色亮而清透,比料子更難得的是它的雕工。這塊瑪瑙顏色從紅變成綠, 也不知道是哪個匠人獨具彗心, 將紅色的部分雕琢成兩朵荷花, 一朵含苞一朵盛放, 而底座順著綠色的遊絲鏤成田田蓮葉。
這塊瑪瑙渾然一體巧奪天工, 價值已不可估量, 女童正是愛玩愛新鮮的年紀, 對明亮的東西天生喜愛,隻見她胖乎乎的小手拽著扶手,另一條胳膊伸出去費力地夠紅蓮瑪瑙。宛月帶著人端了熱茶進來,一繞過卷簾,狠狠嚇了一跳。
“郡主!”眼看瑞陽半個身體都在外麵了, 宛月連忙上前接住她,將她抱回座位上。宛月驚魂甫定,拍著胸脯長長呼了口氣:“郡主,您要取什麼東西開口喚一聲就夠了,怎麼能自己去夠?若是把您摔了,奴婢萬死都不足以向王妃謝罪。”
瑞陽被宛月抱著一點都不見外,她用手指著多寶閣,稚聲稚氣地說:“我要那個紅色的花!”
宛月將瑞陽放好,一邊的小丫鬟早捧了紅玉瑪瑙過來。宛月從丫鬟手中接過,又用帕子擦了一遍後,才遞給瑞陽:“郡主,這個玉件分量不輕,您小心砸了手。”
瑞陽掰著蓮花瑪瑙,這裡摸摸那裡敲敲,玩的不亦樂乎。宛月看了一會,輕聲說:“郡主,該讀書了。”
瑞陽圓乎乎的臉頰頓時皺起,可見讀書和瑪瑙比起來一點吸引力都沒有。宛月看著這樣童稚的神情覺得好笑,她彎下腰,愈發耐心地說:“郡主,奴婢也知道您今日累了,但是王妃說了讓您讀千字文前十行,一會回去要檢查的。您若是背不出來,一會如何和王妃交代?”
瑞陽細細的手指扣著瑪瑙荷花的花瓣,扣了好一會,才奶聲奶氣地說:“可是我想出去看大黃。”
大黃是她給自己的小馬駒起的名字,燕王府在後山圈了一片草地進來,馬場校場應有儘有,瑞陽最喜歡去草場上玩。燕王見她喜歡,就專門給她挑了匹溫順的小黃馬,雖然還不能騎,但是瑞陽平時去喂草、過家家還是可以的。
宛月半蹲在她麵前,也學著她的語氣問:“如果郡主去和大黃玩,那王妃問起千字文來怎麼辦呀?”
瑞陽嘟著嘴想了半天,怏怏地說:“好吧,我念完再去。可是千字文太難了……”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一臉委屈地說“太難了”,宛月心都要萌化了。瑞陽雖然是燕王府唯一的郡主,還是燕王中年得來的明珠,自小嬌生慣養,但是脾氣卻並不驕橫,反而見人就笑,簡直軟糯可愛。
闔府上下,就沒有人不喜歡這位小郡主。
宛月細聲細氣地對瑞陽說:“不難的,郡主天生聰慧,您多念幾遍,肯定就記住了。”
“娘親為什麼要讓我背這個?”
“因為郡主已經三歲了,該啟蒙了。等您再長大些,王妃還會請女夫子來府上,專程來教郡主琴棋書畫。”
完了,瑞陽聽到宛月這樣說,小臉立刻就垮了:“我學完這本,以後還要學嗎?”
宛月忍俊不禁,她笑著摸了摸瑞陽毛茸茸的發髻,說:“郡主是我們燕王府的掌上明珠,當然琴棋書畫皆要涉獵,日後嚇死京城裡的那些人。”
瑞陽雖然出生在京城,可是她有印象起就在燕王府,在她的世界裡王府就是全天下,現在突然聽自小相熟的宛月姑姑說起另一個地名,瑞陽十分好奇:“京城是哪裡?”
“京城啊……”提起這個久違的名字,宛月話語中也帶上感慨,“京城燕地的南邊,算不得遠,馬車走三四日就到了。那裡紅牆綠瓦,處處帝王氣象,和燕地大不相同呢。”
瑞陽輕輕“啊”了一聲,好奇地追問:“那裡也有大黃愛吃的草嗎?”
宛月笑了:“京城地貴,哪裡能空出地方養草,這也未免太奢侈了。我們燕王府在京城的府邸亦是數一數二的豪邸,可是後花園被湖占了一半,剩下的地方也不夠郡主騎馬。”
瑞陽失望地歎了口氣:“京城一點都不好,我不要去京城了。”
“郡主切不可這樣說。”宛月臉色略見嚴肅,即便在燕地,輕易談天家不好也不是穩妥事,宛月說,“郡主現在還小,尚能說童言無忌,可是京城的是非卻不是我們能說的,更何況這幾年京中彈劾之風盛行,張首輔尚且不能善終,更何況其他人呢?而且,郡主的兄長也在京城呢。”
“兄長?”
宛月臉上的笑淡了淡,但還是點頭道:“是,郡主的兄長,我們王府的世子,顧呈曜。”
瑞陽現在才虛四歲,對剛出生的記憶自然是一點都沒有了,更不會記得剛出生時,有一個長她十九歲的兄長對她極為珍愛。這些年瑞陽也斷斷續續聽人提起過這位兄長,可是對於孩童的世界來說,眼睛裡看不到,那自然就是沒有這個人了。
剛剛啟蒙的瑞陽對陌生的兄長產生無限的興趣,纏著宛月給她講顧呈曜的事。宛月拗不過,隻好挑了幾件中規中矩的,一一說給年幼的郡主聽。
雖然當年的事情算不得愉快,前世子妃屢次加害王妃,而世子對王妃似乎也有些不可告人的心思,但是上一代人的糾葛沒必要蔓延到孩子身上,宛月給瑞陽說顧呈曜時,也隻說顧呈曜好的方麵。
燕王歸藩,已經三年了。
這三年,皇帝娶後,張首輔病逝,隨即轟轟烈烈的清算張孝濂之風興起。朝中人事來來往往,被莫須有的罪名牽扯而丟官喪命的官員數不勝數,因為踩張首輔而一飛衝天的新貴也大有人在。京中黨羽林立變遷劇烈,而一地之隔的燕地,卻平靜得宛如世外桃源。
燕王帶著妻女駐守王朝的北大門,亦震懾著關外蠢蠢欲動的女真、戎狄等族,顧呈曜留在京中,一來安皇帝的心,二來,也是取不離開權力中樞的意思。
宛月在燕地知道的不多,隻是隱約聽說,顧呈曜在京城中深居簡出,並不參與黨派聚會,連同好友宴飲都少。顧呈曜自己不生事,而又有顧徽彥積威震懾,沒人敢將心思打到燕王府身上,燕王府才能在旋渦洪流中隔岸觀火,巋然不動。
說來真是令人唏噓,當年的三大輔政大臣,各個都是天底下拔尖的人物,在各自的領域裡俱名聲赫赫,可是到最後,全身而退的竟然隻有顧徽彥一人。